單向鏡 One-way mirror
單向鏡 One-way mirror
正午太陽熱得張狂,猛烈的像要把街上行人榨乾。
還有些理智的人選在庇蔭下休息,迫於無奈的人或瘋子在街上猶如一縷海市蜃樓,扭曲的不知是光線或出於生理的痛苦。
今天很熱,我的名字叫做喬治。喬治‧費許。
我的工作是人類觀察、觀察人類?或任何你喜歡的說法。
我專司於觀察人類的衣著、神情、舉止,進而推敲出此人來自何方、心理素質或社會經濟地位……我就像活像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和他的那套演繹法。即便我永遠不會知道在虛空的彼端會有些什麼明亮的答案,但人生在世,所作所為的一切從來就不會是要得到精確的答案。充其量,也只不過是為了那份毫無價值的好奇心。
不過好吧,我的工作準確些來講,是咖啡店的店員。
這間氣氛幽靜,品味格調獨特(但東西難吃)的咖啡廳位在雪倫瓦勒路至十三街街尾,當地人習慣叫這裡老城區。我們有個戰爭紀念碑,就是會被寫在旅遊書上、被部落客華美工筆雕琢得天花亂墜,實際上真沒幾個人會專程跑來拍照的地方。
再走上去些還有幾間書店和概念類似的咖啡廳、特色商店或……天曉得他們在賣些什麼。歷經戰爭的洗禮後,這裡被劃為了具有紀念意義的商圈,許是要假意的掩蓋那些曾流過的鮮血與淚,打著哀悼的名義硬扣上象徵意境,實則光明正大消費他人的痛苦。政府也是、商人抑是……我不予置評。
因為我只負責顧店。
我每天早上八點半上班,九點半開店。我的老闆是個有錢人,說著等自己功成名就,有些閒錢後開間咖啡廳是畢生的夢想……然後他把店面全權交給我照顧,而所有人都明白這些錢也不過是他富裕爸媽隨便撈撈口袋就有的。
至於生意如何?周末時會有另外一位工讀生幫忙端盤子或張羅餐點,平日假日時可說是兩種情。大抵而言只有極少數(例如整個旅行團都把人帶來)的情況下會讓我接應不暇。周一至週五無論常客過客都是零零散散的出現又離開,我偶爾也會觀察來到店裡的人,不過他們就像天空掠過的飛鳥或緩慢漂浮的雲朵似無關緊要。
所以我更能全心全意專注於另一份偉大的工作。
外頭的人通常走得不快,介於一種心底明知得加緊腳步、卻因慵懶的氛圍而不願加速的臨界值。
數量也恰如其分。不同於大都會區的熙熙攘攘,(獵捕魚群似,目標一多反而會空手而歸)使你難以鎖定單一個案觀察、又不致於幽靜到十天半個月才有隻流浪貓經過。承上啟下,這節奏步調完美合襯。
更有趣的在於,店內的玻璃是張單向鏡,只有放置冷藏糕點的展示櫥窗透明。像這種陽光劇烈的日子裡,走在外的行人只會看見自己或昂首闊步、或無精打采的身影……更滿足我某種程度上而言對於窺伺的快感和刺激。(夜裡開燈之後,就剩下窮極刺激的無聊了)
我總會因為人們的駐足而發笑,這分明不是鏡,可總有人能向著整理服裝儀容、咧嘴剔牙、抬手自拍或……大概是因為人們的眼中通常只有自己。
接著我會觀察。
提著紀念品店袋子、不斷拍照、大肆喧嘩的年輕女子二人組:八成是搭早上第二班巴士,下車逛了兩圈後路過的觀光客。頻頻整理衣裝儀容、西裝革履且不斷留心錶上時間:有場面試在即或初出茅廬的菜鳥談生意,我個人更偏向後者,畢竟這周遭氣氛佳的咖啡座可不少……諸如此類,有複數人結伴走過會更好判斷意圖,不過還要同時剖析一人就會變得困難。
畢竟鮮少人會在店門前駐留超過一分鐘,除非是約了會面人……否則我能鎖定一人觀察的時間少之又少。通常我需要時間才足夠分析與收集資料,所以每日都會經過的人更好,其紀錄更能全面。
日復一日,直到今天發生了件不得不讓我寫進觀察筆記中的事。
那男人也是少數的個案。
偶爾我會稍一恍神或被工作而乏於專注,雖每日途經的人不在少數,我明白,他們終究只是匆匆一去的過客,人生都如此,遑論是真實意義上的行人
但那扛著超大垃圾袋、一身西服的男人還是不免讓我感到滿溢的好奇。如此特例的個案我卻因為點餐而無暇觀察。但『錯過』本身就是這份工作的一部份,我也相當習慣了。(否則我就會二十四小時全天留守了)
此外有一點令我十分介意:太陽很大,最近都如此。但我卻幾乎能確定他看見了我……或是說,我很確定在那當下有一道目光,危險、但不帶惡意……我希望那只是來自咖啡廳內客人催促的眼神。否則就太難以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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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我沒有再次看見那突兀的男人。收店的前後我闔上了那本觀察筆記,還算小有收穫和有趣,我心想。
踏著整齊步伐的青年與我最後一名離開的客人擦肩而過,他穿著棉質上衣和薄外套、神情銳利且不時留心著周遭,散發著急急躁躁的氛圍……我不難觀察到:
「我是警察,」是執法人員。那名青年在語畢後亮出了警徽:「就開門見山的說了……」
三天前有名女性在傍晚左右失蹤,根據證詞和目擊報告指出,最後有人看見他的地點正是在老城區周邊。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她的消息……直到家屬在門前收到一顆眼球、張拍立得相片和短信:
『你們不會想知道她在死前看到了什麼──作品#1』
他並沒有詳細描述照片上內容,(八成不會太好看)警方希望附近店家能提供協助,同時也擔憂兇手再次做案。此外,為了我們的生意著想,最好不要宣揚此次事件。
「很抱歉,我沒想起什麼特別的。」我聳了聳肩膀。當下浮現了那突兀男人的身影,但為了避免麻煩,沉默是最好的解藥。而那名員警也的確在留下制式的指示後順利離開了店內。(他少說還有十幾間店面得參訪)
我關燈、我鎖門、我不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屬於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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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又看見了他。
太陽很大,可我確定不是某種地面因為水氣蒸騰而產生的光線錯視。
在一個暖洋洋(冷氣有點弱)的下午,大多的客人都在座位上看書、寫點東西或安安靜靜地喝咖啡。我這回能清楚的看見那雙蛇皮皮鞋、剪裁合身但前衛的西服,油亮的黑髮全疏到腦後,像極隻烏鴉,張揚卻不華麗……
他又扛著黑色的大塑膠袋。
恍若承載此世萬千的衝突。他與這古典高雅的古都、他的從容優雅與頭上太陽甚至是他與垃圾袋……這男人就像是衝突本身,是用以形容百合花為神聖或用過的衛生紙團之衝突。
而他看見了我。又一次。
我很確定那雙深邃的眼直勾勾的望了進來,在屏息的瞬間,我幾乎要忘了身體和物質的存在。彷彿我只是某種有呼吸心跳的結構。靈魂倏地被打散,即便只有剎那的救贖,也使人昇華。
他就像荒野中的羊男,讚頌藝術與瘋狂。被他吸引的處女全都走向深林……那對棕色的眼睛就是勾人魂魄的排笛,日日夜夜、在曠野和我心底迴盪。在唱著春天午後的讚歌時,不顧一切道德和煩憂。
或許只有45秒的時間,或更短。
我無心去推敲分析,或搬出我大偵探的那一套。他是真的看見我了嗎?或只是茫然渙散的朝著一個方向望著?我從前見過他嗎?垃圾袋裡到底是什麼……都不重要。
我無從定義這宇宙迸裂似的情感,但我知道……自己每天都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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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那搶眼男人再次經過我的店前,警察來了。
「喬治‧費許先生,」我出示了證件給他,又是上回的年輕刑警,緊皺的眉頭使他多了幾分滄桑,可依然掩蓋不住緊張焦慮的情緒……果然還是菜鳥,我想。而我相信他絕對不是來告訴我:噢、我們找到兇手!現在你們都可以放心生活囉!……如此簡單。
「希望你能抽空配合警方……」而他告訴我,警方在搜查時發現了裝有利器的皮革手提包。初步的血跡核對報告與此次失蹤者吻合,棄置地點則是:
「距離你店裡不到兩百米的空地上。」他盡可能壓低音量,即便店裡只有我們兩個。
「你認為這代表什麼?尤金先生。」我反問他,盡量表現得謙卑無知。對了,他叫作尤金‧阿克爾,我從警徽上看到的。
「這代表你可能握有證據!兇手可能曾走過你店門口、甚至進來買杯咖啡!」他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控:「抱歉,局裡對這案情一籌莫展,相信你也能猜得出來……」
他們將消息封鎖的很好,胡狼似的媒體頂多報導有人失蹤的新聞,至於鉅細靡遺的做案手法、失蹤者生死與否……都還只有少部分人知情。由於作案地點、時間和手法都相似,所以並不排除連續殺人的可能,而非模倣犯罪。要論手法有多相似呢?他們這回是在附近派出所前收到一個不具名的包裹:
『你們不會想知道他在死前聽到些什麼──#2』
這回尤金將包裹的照片遞給了我,上頭映著張猛烈衝擊視覺的張拍立得相片和單邊血淋淋的耳朵。我得承認自己在吸收並且分析完照片上的內容後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出於恐懼、反感和興奮!期待!所交織而成的情感,就像人類對宇宙和深海的探求,我所嗑的,名為好奇心的癮正刮搔著我的靈魂。
受害者是男性、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幸運的是,派出所的員警剛好認得他,這男人正是我斜對角麵包店的員工。我試探性的問起:
「警方找到屍體了嗎?」
尤金先是抹了把他後梳的金棕色短髮,手臂的肌肉線條相當的健美。他在短暫的猶疑後便告訴我:不單是這男人,還有前一名失蹤女性,都只有收到照片和局部的器官,警方連嫌犯都還未鎖定。並且提醒我,在醫師宣判死亡前,失蹤者都還不算真正的『屍體』(雖然我認為兇手寄來的照片上,那慘狀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所以,請萬事小心。」接壤著下句發言,我真的很難將之視為純粹的關心,而是變相的威脅:「此外,如果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事物,絕對、切記、務必得通報我們。」他加重幾個字詞的發音,留下了自己的電話。我則聳了聳肩膀(心虛時的小動作),回答道:
「我真的沒看到什麼可疑的。」我的腦海中依然是那搶眼男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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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中午是個陰天。
店內也打起了幾盞燈,雖說少了那麼一份偷窺時的刺激罪惡感,不過通常也沒有行人會留意咖啡廳店員多長時間。所以對於人類觀察這份工作並不會有多大影響。如果下雨也不壞,可以看見更多不同面向的人類情緒。
如果是他呢?他會注意到我嗎?這天我在工作時又想著:再厚重的雲也遮蓋不了他的光芒,那人就像每日太陽自地平線升起時給人的那份感動。而我是湛藍的天,襯著日光,從不做主角……
而他就這般無預警的、固執的、頑劣的又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我是第一次這麼渴求能有單向鏡反射的光,好讓我懦弱退卻的心躲著。我渴望某些東西,但又沒有真的那麼想得到……我的人生大多如此,有的話很好,沒有的話也無所謂。在極短的時間內,我分析自己。全然沒有留意到:
「午安,真是極好的一天。不是嗎?」
他走了進來。
並沒有穿著正式的套裝,一雙帆船鞋、卡其褲和休閒的西裝外套,俐落簡單、不失時尚優雅且品味獨特(連我這不擅長穿搭的人都看得出來),髮型則率性的抓蓬,我現在才注意到其實他有著一頭捲髮。
接著他將肩上扛著的垃圾袋歇下,就放在我的櫃檯邊……是的,那男人是如此的搶眼,以至於我忽略了最弔詭的部分。我強壓下偷瞥塑膠袋的衝動,即便我已經看到它被填滿的鼓脹。晃開眼神,我聽著男人說:
「先生,您是這間咖啡廳的店主吧,我叫作赫伯特。赫伯特.杜蘭德。」精準的遞出一張名片,特殊處理過的紙張相當的漂亮。我理了理領子,單手按著肩膀,(典型的焦慮動作,該死,我連自己都分析!)收下,聽著他繼續說:「這陣子在後頭開了一間服裝設計工作室,今天總算找到機會來打聲招呼……」
他說了很多,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就離得我好近好近。說著,關於自己為什麼會選在老城區開店、說著,關於自己看過了我多少次……又或許根本沒說什麼,因為我只是愣愣的出神,努力不被那迷人的談吐吸走。
「喬治。」
一直到那唇形勾勒出不可能的弧度,喚了串平凡、可悲到無比熟悉的音節為止。
心臟跳得極快、極快、極快,我整個人的身版都巍顫顫地搖晃著,我感覺到血液、神經、細胞的分裂和死去,卻還是擺著笑容。
「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他的指尖挑向了我的名牌。是我太過愚蠢或慌亂,才會誤以為我們之間是否在冥冥中有更加厚重濃烈的羈絆,在宇宙中孕育為一朵太空花。
「當然,赫伯特。」我狀似幽默的也喚了他的名字,卻控制不住自己突兀的眨眼:「請容我正式介紹,我的名字叫做喬治。喬治‧費許。」像以我的名字呼喚他似,也像在企求他能再次喚道我的名。
我為了自己的笨拙而懊惱,但當我看見赫伯特露出清晨暖陽似的笑容時,頓時我心裡有些情緒變得明朗。他扛起了那垃圾袋(我到最後都還是沒能問出口),在擺手告別時叫我該找時間也去他那裏喝杯咖啡。
這天是個陰天。
我想我找到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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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區的傍晚下起了雨,這不太尋常,畢竟現在不是雨季。不過……氣候異常,你們知道的,就算下起暴雪或青蛙我都不會太意外。溫室氣體、北極冰帽溶化……我唯一在乎的,只有被忘在家門邊的雨傘,此外還有:
另一頭的赫伯特此刻是不是也飽受這場雨的摧殘?他在雨中是否也如此優雅?他喜歡下雨嗎?恨之入骨?我看著那雨珠滑落玻璃窗鏡面,我們距離很近,但卻彷彿很遠。嘿、他早上才來過,你卻覺得像過了一世紀!
我努力的不去想他,或不讓他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
我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抵分為兩種,一種是過客,你可能認識他,也可能不認識,或許偶爾會在路上碰見時寒暄個兩句、時機對時約場飯局──但那都無傷大雅,他只佔了你生命的小部分。而另種,是生活的一部份──例如每天叫你起床的母親,或你會撐著眼皮等他趁夜而歸的戀人,若少了對方那部分,你就連呼吸都會變得窘迫。
我在收店前後暗暗咒罵了聲,夜晚並沒有讓雨勢減弱,我就像被困在用雨作成的牢籠,而沒有假釋出獄的傘。踏在石板鋪路上的行人無一不是受到雨水的摧殘而加快腳步,他們邁起被打濕的褲腳、撐起溼透的外套或可憐兮兮的雨傘遮擋。
也有人昂首闊步行於雨中,彷彿撲面而來的是三月初春吹起的和煦微風。雨水沒能捲起狼狽,可眉宇間卻透著疲倦,像埋葬了些什麼,又像才在儀隊中弔唁完畢般。這人推開我的店門時也如此瀟灑:
「喬治‧費許先生。」
今天的尤金警官絕對不是來告訴我『好消息』的。
我知道他會來,我隱隱約約知道,這無關宇宙中的電場、無關我的演繹法或人類觀察……天殺的、該死的,我就是知道!我知道這之間有些什麼關聯!
「晚安,警官。在我洗機器之前,還有餘裕替你泡杯咖啡。」
我掛著面對客人時的專業微笑,湊向咖啡機,熟練俐落地替他倒了杯咖啡,並且用外帶的紙杯裝著,免得他沒意願久留,但我相信,他會的。
「謝謝,我正需要。」尤金揉了揉眉心,在我吧檯前的座位坐下。看那年輕臉龐印著的嚴峻皺褶漸緩,我想比起和我談論案情,他更需要的或許是歇一會。
「我不會跑掉的,至少……在雨停之前。」
「又出現了新的失蹤者。」
我不著痕跡的聳了聳肩膀。好吧,看來他沒能理解我的幽默感和體貼。
而尤金雙手握著紙杯,在告訴我詳細案情的同時,沉重的側臉令他彷彿比我還要年長,就像時間在他身上急遽流逝,可我明白只是倦怠與疲乏的短暫幻覺。
這回的失蹤者是名男孩。你能相信嗎?還沒上小學的男孩!他激動地告訴我,警方初步研判只是單純的走失案件(他們每周可以接獲上百起呢),可今日凌晨,男孩父親的公司門口收到個可疑包裹:
『你們不會想知道他在死前嚐了些什麼──#3』
是多麼冷血的野獸才會把念頭動到孩子身上!我不管他想滿足多變態的念頭!在交遞物件照片給我前,尤金激動地批判了老半天。(果然是菜鳥的舉動)而我並不意外照片上是男孩被活生生扯下來的下顎,躺在紙箱和塑料墊上。連著舌頭、牙齦……我甚至能觀察到失去血色的慘白下唇,箱子裡頭同樣附了張拍立得相片,但資料照片拍得不夠清楚。
「……你一定知道些什麼。」
『拜託,什麼都好。請務必告訴我,喬治!』
我在他那對凜冽的眼裡彷彿看到了這些,又可能是我過度美化的解讀、甚至是自我滿足的妄想也說不定。這條街的主要商家雖說不多,但細數下來店員、店長……勢必也超過百人。我一直有種油然而生的優越感,之於尤金願意和我討論案情──而不是其他人。
「我很遺憾,可除了工作之外,我無暇去顧慮什麼可疑的人。」
或是我被當成頭號嫌犯,而非可靠的夥伴嗎?但即便如此,縱然我被銬上手銬、被押進大牢,甚至在處刑的冰冷手槍抵著我腦袋時,我也什麼都不會說。
「我不明白你想要什麼答案,形形色色,每天經過我店門口的人太多了。可疑、不可疑,全都只是主觀的判斷,而在我眼裡看來,沒什麼異常的。」
我試著說之以理,不難看出他那氣焰高漲的神情裡頭有些失落。我知道那們行業,他們總在心裡認為自己有某種可靠的直覺或異於常人的天賦,可以用跳脫於邏輯或感官的一種……雷達!這麼叫好了。來順利破案。
實際上他們通常不行,尤其像他這樣急躁的年輕探員。
「……我會,持續與你聯絡的。」
我第一次看見他眼裡的光芒變得暗淡,尤金一鼓作氣喝空了熱燙的咖啡,我希望他沒有燙著舌頭。
或許,我在他的心中有某種和案件的聯繫、某種樞機、某種鑰匙。至少我能讀出:他放了些不同的眼光和情感在我身上。
尤金起身,正當我以為他要離開前,他開口說了:「希望你照顧好自己。」那被打濕的衣角還滴著雨水,幾絡短金髮黏在他的臉上。他稍微動了動嘴唇,但卻沒有下文。
我的工作是人類觀察。
「……我剛說過,至少在雨停之前,我不會離開店裡。」
外頭的雨聲更大了,而他微瞠起眼,無聲的注視我半晌。霎時像是失去動力的魁儡,把整個人丟回吧檯前的座位上。我想他更需要的是休息,各種層面上的。
尤金抓著早先喝空的咖啡杯,或許這樣能讓他自在些。那疲倦的目光望進我眼底,他告訴我:自己是怎樣在競爭極大的環境下撐著。前輩不時的冷嘲熱諷和刁難倒無所謂、女朋友跟他分手也罷……
真讓他感到最無助的,無非還是一籌莫展的案件、局內的迂腐……我時常傾聽客人的煩惱,就像小酒吧內的酒保,這或許也是我工作內容的一部份。
「有機會的話,我想請你喝一杯。」
當他做出結論,時間也接近午夜。
尤金離去時明顯的輕鬆了許多,彷彿卸下乘載千年的重量。我能依稀感受到他舉手投足間的感激,但卻有股怪異的騷動拉扯著我──叫他留下來只是種手段,我想把他拉攏到我這一邊,至少不要成為警方的敵人。
彷彿這樣真能夠幫到我在乎的那個人似。雨已經停了,我試圖不去在乎這種成為共犯般的刺激感,那又是種幽暗的自我滿足,像戴著微笑犯罪,或輕盈的死亡般一直存在。
我離開店裡頭的時候,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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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午後,老城區又下起了雨。
我並不討厭雨天。事實上,每逢下雨、降雪或烈陽時,為了躲避極端氣候的客人就會增加。嚴格來說是對店員的麻煩,不過我這些年存了不少錢,如果我那夢想開咖啡廳的老闆總算換了夢想,說不定我可以順利將這店面頂下來。
我端著咖啡、三明治和冷飲,同時叫櫃台前的客人稍待片刻……每周總會有那麼幾天,我不得不向人類觀察這門工作請假,否則這些杯碗瓷盤恐怕都會因為我的分神而支離破碎。
我從來就不會憎恨時機或命運,畢竟那些可以選擇的、無法選擇的;能夠改變的、不能改變的全都是命運安排的一環,我只要在當下做出最好的判斷即可……縱使所有選項都是一團爛泥。
我看到了他。
此刻我卻恨透了命運之神,讓我以最狼狽的樣子和他相見。我從人群與餐點之間的間隙瞥見了他,手邊雜事讓我無暇分神去觀察他今天的穿著搭配。那男人自然的像是咖啡廳內的擺設,卻又突兀顯耀,宛若萬籟俱寂中的巨大轟鳴、黑與白間的張狂色彩……我湖藍眼裡的唯一倒映。
他坐在那裏多久了?什麼時候進來的?是不是把我忙亂的模樣都收進眼底?他的存在好似過近的太陽,把我端著餐點的身形烤得熱燙。是火燙的刺,扎上我的不安我的害臊。
「嗨,介意替我點餐嗎?喬治。」幾乎在我送完單上最後一份餐點的同時,他輕笑著喚道。
「噢、嗨!抱歉,我剛才忙著研究該怎麼讓自己有八條手臂。」
這笑話一點也不夠幽默!天哪、天哪我到底在說些什麼!他今天穿得相當率性,比前幾次我看見赫伯特時都還休閒,V領的棉質上衣、額前微捲的一搓黑色流海略為蓋過左眼,而我還不至於會失禮到彎腰去看清楚他的下著。
「那麼……今天要點些什麼?」
「你有推薦的嗎?」
幸好他很捧場的笑了,他的笑容好看極了。深棕色眼睛半瞇起的弧度讓人直直墜進去。我告訴他店裡的東西難吃得要命、不過咖啡都很棒。
「真的沒有能吃的嗎?我挺餓的。」他用那修長的手指拖著下顎,望向我的眼神是頭侵略餓獸。(感覺危險、誘人而且飢餓)
「除了三明治以外,因為那是少數我得現做的餐點……」我聳了聳肩膀,補上幾聲乾笑,頓時對自己的毛遂自薦有些難為情。
「我還以為你會推薦你自己。」
「可惜,我只能外帶喔。」
我們都笑出了聲,那種溫暖、帶些不懷好意的。在又互相開了幾句玩笑後,我轉身去處理他決定好(或說我強迫推銷)的餐點,在和他一來一往的談話間我像是在汪洋大海中找到了浮木、接著是乘上一葉小舟,最後是豪華頂級郵輪!
和他聊天非常的愉快,我也替自己倒了杯咖啡。赫伯特是頭優雅野獸。獨道的品味、不失幽默的紳士發言中參雜了絲野心與侵略性。
我盯著赫伯特一雙翩舞的唇,試著不去想像那唇瓣的觸感……他告訴我工作室(由實習生、會計、裁縫……和他寥寥數人組成的)正在走上正軌,他們接了幾張訂單,裝潢就快要施工完畢,不久後就能以更正式的姿態迎接客戶。
我又忘記自己說了些什麼,或是我只顧著聽他說話。生怕破壞了藝術品似的氛圍,更怕我脫口拋出的好奇心會打壞這完美的時刻。但我終究還是按奈不住的旁敲側擊,在前個話題結束的短暫空檔,我喝了口咖啡,先以那最雲淡風輕的疑惑入手:
「說起來,赫伯特……」我吞嚥了口唾液,感覺到喉結的滾動。
「其實好幾天前,你經過我店前時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如此的迷人,你的一雙眼睛又是怎樣的將我的魂魄勾走:「因為店裡的玻璃是不透光的,但……我總覺得你看到了我。」我穩著語氣,但現在的表情八成有些違和。
「不可能所有的光都折射回去。」他掛著微笑,莞爾的說道,這席話卻又像是準備了千年:「一定會有些執傲的光,以不屈不撓的凜然姿態穿過。」核子與原子狂烈的爆炸,潰爛與疾病瘋癲的殺伐。
「喬治。不完整的人,會被他缺失的那部分吸引。」
他撼動了我的時間、空間、四維。他是無限小的概念,他是無限大的上限。赫伯特簡短的字符和音節擾亂宇宙間的引力、他的話音和賦予文字的意涵打破原子間的斥力,好似我可以真正意義上的碰觸到他的靈魂他的心,在他的領域中,物理或化學都不再遵守定理。
怎麼可能?你是如此的耀眼,而我……什麼都不是。
「那麼,我是你缺少的那部分嗎?」我問他。
但事後回想起,我只想把自己狠狠的掐死。為什麼要再問一次呢?或許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我來不及準備好。我甚至沒有真正的了解他,我甚至還認為他是殺人兇手……但又如何?
「我從你的眼神裡就知道了。」
我那份渴望早就出賣了我,可我未曾料到會有如此美滿的結局。他的一雙眼睛好美,極美,美極。我因為讀不出對方情緒而絕望的想哭,但又因為讀出話語中的意涵而感動的想哭。哪個是真的,哪個才是重要的……我都不在乎了。
「但我不會強迫你馬上就給我答覆的,」嚴格說起來,那個當下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不過赫伯特依然是優雅而從容:「跟你聊天很愉快,喬治,但我也得先走了。有空,也來我店裡坐坐吧。」
我一直呆坐在原位,直到櫃台前又有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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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日子安逸到驚人,不過我的世界卻有了劇烈的轉變。
前者不單是再也沒有失蹤案(雖然我認為是謀殺案)的發生,就連警方也都鮮少再找上門來。我跟尤金約好了要去喝一杯,可見日前案情的膠著?老城區依然散發著慵懶的文化氣息,帶了點銅臭味和喧鬧……赫伯特的工作室全新開張,倒是吸引了不少眼球。
「嗨、我來打聲招呼。」
他那雙麂皮手縫鞋踏入我店內,西裝褲襯著修長卻不失精實的雙腿。我想我是接受了赫伯特的邀請,但我一直沒有正式跨過那條線……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跨不過什麼,友情或愛情?陌生人與熟人?我真的有資格完整他嗎?
赫伯特是我唯一的神,我只希望我的信仰能成就他的存在。
「你就跟我交往吧。」
所以他的溫柔、他的姿態甚至是他嘴裡說出的愛,我情願用我的生命承受。他是如此的具有野心,距離夢想又是多麼的接近。而我呢?只是具咖啡廳裡的機械,等著被其他店面淘汰的一天。我沒有資格。
「我知道你是多麼看得起我,」他靠在吧檯前,將我的一綹瀏海捲著玩:「不過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喬治。」無論相似的情話他複頌了多少回,我都還是能感覺到構成我的分子的躁動和停止,破壞與……簡單來說,天殺的,我心臟快停了!
「如果我能吸引到多些客人就好了。」我用那份幽默佯裝著自己滿不在乎。
「那麼,晚點我再叫芭芭拉來替工作室裡的所有人都買杯咖啡吧。」赫伯特說的是他的實習生,除了芭芭拉之外,還有裁縫米契爾、會計師卡蘿……當我頭一回去赫伯特的工作室參觀時,就已經認識他們大部分的人了。
我喜歡他露出壞笑的樣子,也喜歡他故意用腳後跟轉身離開的動作:「我就先走囉,你再考慮看看吧。」接著赫伯特推開玻璃門,我看見他拎起了……
黑色的大塑膠袋。
「嘿、那……那裏頭是什麼?」
我下意識脫口高嚷著,而他也確實聽見了。
「沒什麼特別的。」
將垃圾袋扛上肩,赫伯特淺淺笑著,嘴角勾起的弧度我讀不懂,最後我只能目送著他離去,像見著被烈日融化翅膀的伊卡洛斯、不斷推動巨石的薛西弗斯。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下墜、我只能看著他重複荒謬的行為,而我卻情願作為他的墊背、我情願替他贖罪。
我要的不是真相,我要的或許也不是愛情。
我要成為他的共犯。
而我確實明白,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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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來得比我想像的還慢。
嚴格來說是我和尤金約好要一起喝兩杯的那天。
在這段風平浪靜的日子裡,我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相反的,我現在和赫伯特幾乎天天見面)。尤金站在酒吧門口和我招了招手,後梳而整齊的金棕色髮、一套短版的風衣讓他看起來沉穩不少,可愉悅輕快的神情,已經透露了他還是藏不住情緒的年齡。
我們隨意的寒暄了幾句,他說最近工作很忙碌──好的那種忙碌。我能從他燦爛的笑容中觀察得出來,當那雙藍眼睛看著我的同時,並不單純是看到朋友時的那種快樂,而夾帶著對憧憬未來的光彩。
但我看著尤金的模樣,卻沒來由的感到緊張,兩股力量在我心底拉扯。
我害怕當警方撥開繚繞的迷霧時,會露出我心底最珍視的那個人。
但我又期待自己能跳出來頂罪,用怪異的姿態成就英雄情操,用殉節的壯烈圓滿幻想。我就像是被諾亞獻祭給神的牲畜,我就像是撒旦祭壇上的公羊……他是藝術家,因我而成就的藝術家,沒有人能阻止他!
即便自始至終都是我的自我滿足,這樣也足夠了。
我點了杯今日特調(我就是這樣的人),而他已經舉起大杯裝的啤酒豪飲著。
他倒是也不避諱些什麼,尤金在酒意衝腦前開門見山的告訴我:最近或許殺手已經滿足了他病態的慾望、也有可能作案者本身就有什麼絕症,早就消遙至另外一個世界……無論如何,隨著舊有的線索逐漸明朗,尤金對於破案還是有所信心的。
「你們鎖定嫌犯了嗎?」
「當然,我們可是持續監控著數名嫌犯喔!」
案情逐漸明朗恐怕就是他光彩奪人的原因。我昨天的確沒有看見赫伯特,但他有發短信給我:『今天工作室太忙了,怕過不去你那裏。記著,我愛你。』這樣的內容。或許有什麼搞錯了也說不定?不過接著尤金的發言都是和案情毫不相干的日常瑣事,所以我也沒能問出更多。
不過更讓我錯愕的是尤金沒有帶來新失蹤者的消息這點。
我拖著下顎,偶爾對面前這微醺男人的話題頷首,但更多時候,我只是在回想這之間的邏輯性、盲點、悖論和謬誤一類,混淆判斷和感知的所有細節。
難道不是赫伯特嗎?雖然我的確可以現在就發個短信給他,確認他是不是被警方『保護』而抽不開身。不過我從來沒這麼做過,好像多了這樣一層通信的關係,我們又會在某種程度上更加的緊密……我怕,我會怕。
不過總體而言,和尤金喝酒還挺愉快的。看著他點起越來越烈的酒,最後勉強把自己亂七八糟的塞進計程車裡時,我確實是大聲的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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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墜入凡間,我是不是就能欣然接受你的愛?
一大早在開店的時候,我心裡想著。雖然沒有宿醉的痛苦(我根本沒喝些什麼),但我卻徹夜輾轉難眠。
又或許我們都只是普通人,為了生存、呼吸、求歡的尋常人……只求在另外一個人的眼裡閃耀。
我總是試圖把自己和危險聯想在一起。那種刺激、那種追求、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造就了我能夠成為超凡之人的錯覺。我將咖啡機裡的豆子裝滿,撲鼻而來的濃厚香味讓我的嗅覺麻木。
就像在劇場時的夢,我總覺得那些舞台上的演員們好遠、好美,他們的旋轉、走動,即使是眨眼也靈動的不像這世界的存在。在那被觸動的當下,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可事實則不然,我們,都再普通不過。
脫下戲服、摘了面具……其一生之所以閃耀,是因為在他人的眼裡閃耀。
我們每個人都像是某種神祇,因為信仰而被存在、因為認知而被存在。
這沒多複雜的,絕對不會比操作咖啡機、調整溫度甚至是掃掉櫃台下的灰塵還難(相信我,超難清理的)。但我總喜歡把事情搞得複雜。
或許我該辭掉人類觀察這份工作了。
它使我太過複雜,而理智也在更多時候被幻覺所迷惑。
我愛他。
「我愛你,喬治。」
這天中午,赫伯特也來了店裡,我本來以為我可以果決的闡明我的心意,但我還是踟躕的聽他說愛我。我只是單方面享有那男人歌吟似曼妙、箴言般令人感動的語句。
我們相談甚歡,就和過去日復一日的常態相同,彷彿是種永恆不變的真理(我也全心希冀是如此)。而又一直到了傍晚太陽下山,赫伯特會先回一趟自己的工作室,忙碌的話就明天見、雙方都有空的話就共進晚餐。這早就是平實的幸福,為什麼我未曾觀察到?
或許我的心裡就是缺失了一塊東西,我對赫伯特的情感還缺少了一份安全感與信任。前者來自於我的妄自菲薄,後者則是……
「我們晚點見,來工作室吧,今晚我下廚。」
我每天都希望彼此不要告別。當他揮了揮手又走向那扇殘酷的門邊,傍晚的太陽斜射,背著光線的身形柔和卻致盲,我有那麼一剎那,以為自己被荒唐的夢所欺騙、被癡愚的幻覺嘲弄──
他扛起了放在門口的黑色塑膠袋。
我不信任他。
「嘿、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得知道,我必須知道,否則我終將被自己摧毀。我看不見我現在的表情,可是我知道,赫伯特只是露出了笑容(就和平常一樣),說著:你今天吃過早餐了嗎?你能幫我泡杯咖啡嗎?或是……這一類的無關緊要似,對映著我的瘋狂我的崩潰我的……去他的!世界。該死、該死、該死。
「沒什麼……嗯?怎麼了嗎?」
如果你不告訴我,就算那雙棕色眼睛再怎麼漂亮、就算吐出問句的雙唇有多麼性感,我也會安耐不住把你撕裂成碎片的衝動。或許是察覺到我心底的異常,赫伯特流光閃爍的眼裡多了疑惑,即便如此,依然通透的映出了我迷惘的神態。
「抱歉……我只是想跟你個小開玩笑。有些神秘感的人更有吸引力吧。」
但他是赫伯特,只因為是他。只有他能讓我絕望的摧殘自己的心。就算他永遠都不告訴我那又如何,我愛他,我真的好愛他。愛情一直以來都是盲目的,我從來沒觀察過這些,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將準備扛上肩的黑色塑膠袋卸下,向著我店內踏了兩步,解開繫在開口的束帶……
「你頭幾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應該都扛著這些吧。」
我看見了裡面的東西,然後看著表情未曾改變的他。我讀不出來,但我卻又沒來由地想哭,又一次,那種感覺幾近於釋然時的快意。
塑料、包材、紙箱板。
「我一直在把東西拿去回收,雖然大部分的人都直接丟在垃圾處理區。」
工作室前陣子都還在裝潢、添購新物品……除了他本人之外,赫伯特的實習生芭芭拉或裁縫也都會幫忙,或許我也有看到過(只是我卻不太在乎,為什麼?)。他跟我說這是最後一批了,自己丟可以省些經費:
「我沒想到會讓你如此不安,如果是跟最近的失蹤案有關,我……」
赫伯特露出歉意而失落的神情(我嶄新的收集),而我則安耐不住眼底的氤氳,最後化為斗大的淚水滾落。我不應該在你面前如此脆弱,但我終將理解到:或許你並不是天上的神,而更近似於夜裡的渡鴉,優雅、殘暴而高不可攀……實際上當你走在地面上時也會露出笨拙而淘氣的一面。被他讀出心思的我有些紊亂,但我真該多花些時間去觀察赫伯特。
我怎麼會如此的愚笨?
「……喬、喬治?」
我第一次看見他亂了分寸的模樣。赫伯特猶疑了很久,幾乎有一世紀之長。在我以為自己要演化為全新的物種時,他倏地環抱住我的肩頭,就像他倏地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一樣。
「哈、你知道嗎?赫伯特。」
我感覺到咖啡店內兩三名客人將視線投注於我們身上,但我並不在乎。我捧起他的臉頰,第一次,我和他有如此親密的接觸,我想我的眼睛是極淺的綠色,在他眼底的倒映即便不明顯,但卻比我想像的漂亮。
「我想我也愛你。」
非常、非常的愛。
我緊緊的抱著他,好像我一個放手,他就會像杉木林裡的雄鹿,留下一個空靈的身影後消失在我的視線裡。但就算消失也不要緊,因為他永遠都會落在我心中,而我相信他的也會。
我相信。
論美與悖美,穿越幽暗的森林,當掌管愛慾的神在穴裡歌吟、當理智被擠壓,我探悉他的武器──溫柔的粗劍,用一種不滅的嚮往榨為精液……天亮之前,我們都是求歡的野獸,無論粗暴或優雅,只尋求悅樂和高潮。
當天晚上我們胡亂吃了點東西,工作室裡只有我和他。餘下記憶迷亂而不切實際,像場夢、又像場儀式,尤其時他一次又一次的在我體內攪動時。我還以為自己會在至高的快感中死去。
當太陽升起,我躺在他身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因他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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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殺人犯怎麼了呢?
大家只知道他再也沒有犯罪了,日前甚至逮捕了一名嫌疑犯。各界都幾乎確定他是殘虐無道的殺手,檢方的調查已經結束、辯護律師正努力說服法官嫌犯有嚴重的精神疾病,請求緩刑。
舉國鬧得沸沸揚揚,不過卻還是沒人找到屍體。
嗯……我不在乎。因為我最近的生活像在夢裡:既幸福、又踏實。赫伯特工作室的生意蒸蒸日上,我說服了老闆將咖啡廳頂讓給我。赫伯特願意提供我一些週轉的資金(不過他說他要當聯合店長,這當然沒問題!),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平凡的自己,能有完整的一天。
或許宇宙的電場格外的眷顧於我,又或者我確實活在夢裡,但又如何?這是哲學家思辨的論調,我只是咖啡店的店長,還是最幸福美滿的那種(簡直就是童話故事!不過沒有歌舞或特效)。
我最近也變得和赫伯特工作室裡的實習生芭芭拉相處得不錯,我們都很喜歡料理、製作甜品(也都喜歡赫伯特,只是不同的喜歡)。她昨天偷偷的告訴我,赫伯特最近似乎在策畫著些什麼,希望我不要太驚訝。
她只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最驚訝的還是我自己!噢、天哪!
縱使嚴格說來她是打破了某種美好的驚喜。即便我們之間的情感並不需要什麼實質的徽記或一張形同虛有的紙張。
今天晚上在去赫伯特工作室之前,尤金則來了我店裡一趟,雖然是不甚美好的相遇,但我們確實變成不錯的朋友。如果探案有些餘裕時就會來我店裡坐坐,這期間我們也約出去喝了兩三輪酒……他挑選酒吧的品味出眾。
「嘿、你跟那個……赫伯特處得還行吧?」
他將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哩。尤金起先對我是同性戀這點(嚴格來說不是,只是我真愛的對象也是男人而已)感到彆扭,但他說自己相當重視友情,不想因此失去我這個朋友。
「當然,比你跟你的前女友還好。」
他用手肘撞了撞我,卻鮮有的停下打鬧。這天外頭下了點毛毛雨,尤金是個很不喜歡撐傘的人,但不是個會因天氣影響心情的人。在他把我的手臂弄得溼答答時,我拿了幾張紙巾給他。
「喬治,其實……」我已經不作人類觀察一陣子了,但他不是個藏得住話的人,就連還會頂撞父母的青少年都能感覺出異常。尤金緩緩坐下,被雨打濕的頭髮滴著水,讓他靛色的T恤又深了一個色階:
「出現了新的失蹤者。」
雖然和前幾次相比更加抽象,但無論不具名的包裹、紙條、死者的相片甚至是血肉模糊的腦組織,全都裝在墊有塑膠布的紙箱中。
『你們不會想知道他有沒有思想──#4』
警方目前對案情毫無頭緒,而禿鷹似的媒體又亮出了臭氣喧天的鳥嘴,準備在腐肉上挖出些食糧。也因為新的犧牲者出現,可能只是高明的模仿犯,但日前逮捕的嫌疑犯又有翻盤可能。
兇手搞不好還逍遙法外。
「還有一件事……你得小心點,喬治。」他說,一雙藍色的眼睛又是那種令人安心的堅定。雖然我無法理解什麼心理評估、法醫鑑定、人類文化學還是犯罪心理畫像之類的專有辭彙:「鑑識組的人告訴我,滿足你這樣條件的人很容易成為兇手的下個目標。」
白人、男性、早出晚歸並且又是鄰近犯罪地點中心者。兇手並非隨機殺人,但他的練選條件似乎又有一定的規律。如果把前幾次的條件都納入分析,我確實是高危險的群族。
「我還是那句,萬事小心。喬治。」
尤金離去時依然下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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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店裡等著赫伯特。沒有他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可能一輩子,又可能只是對宇宙而言的一瞬間。
當夜幕低垂、燈火通明時,我只能在反光中看見眼神殷盼的自己。其實我那雙灰藍色帶了些病態的眼睛也很漂亮,因為赫伯特這麼誇讚過。
雖然我已經辭掉人類觀察這份工作好一陣子,但當他推開店門、捧著一束美麗鮮花時,我的後頸微汗,忍不住欣賞那凱旋似的甜美身影,黑曜石似的一身西裝銳利而堅實的切開我的心,完整的、連最微小的細胞都能分裂的墮落。
我知道芭芭拉和我說了些什麼,我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他單膝下跪,將鮮花遞至胸前。
「喬治,你願意……」
店裡的玻璃是張單向鏡。
我愛他。
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漏看那把藏在他背後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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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了那顆心──#5』
Fin.
正午太陽熱得張狂,猛烈的像要把街上行人榨乾。
還有些理智的人選在庇蔭下休息,迫於無奈的人或瘋子在街上猶如一縷海市蜃樓,扭曲的不知是光線或出於生理的痛苦。
今天很熱,我的名字叫做喬治。喬治‧費許。
我的工作是人類觀察、觀察人類?或任何你喜歡的說法。
我專司於觀察人類的衣著、神情、舉止,進而推敲出此人來自何方、心理素質或社會經濟地位……我就像活像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和他的那套演繹法。即便我永遠不會知道在虛空的彼端會有些什麼明亮的答案,但人生在世,所作所為的一切從來就不會是要得到精確的答案。充其量,也只不過是為了那份毫無價值的好奇心。
不過好吧,我的工作準確些來講,是咖啡店的店員。
這間氣氛幽靜,品味格調獨特(但東西難吃)的咖啡廳位在雪倫瓦勒路至十三街街尾,當地人習慣叫這裡老城區。我們有個戰爭紀念碑,就是會被寫在旅遊書上、被部落客華美工筆雕琢得天花亂墜,實際上真沒幾個人會專程跑來拍照的地方。
再走上去些還有幾間書店和概念類似的咖啡廳、特色商店或……天曉得他們在賣些什麼。歷經戰爭的洗禮後,這裡被劃為了具有紀念意義的商圈,許是要假意的掩蓋那些曾流過的鮮血與淚,打著哀悼的名義硬扣上象徵意境,實則光明正大消費他人的痛苦。政府也是、商人抑是……我不予置評。
因為我只負責顧店。
我每天早上八點半上班,九點半開店。我的老闆是個有錢人,說著等自己功成名就,有些閒錢後開間咖啡廳是畢生的夢想……然後他把店面全權交給我照顧,而所有人都明白這些錢也不過是他富裕爸媽隨便撈撈口袋就有的。
至於生意如何?周末時會有另外一位工讀生幫忙端盤子或張羅餐點,平日假日時可說是兩種情。大抵而言只有極少數(例如整個旅行團都把人帶來)的情況下會讓我接應不暇。周一至週五無論常客過客都是零零散散的出現又離開,我偶爾也會觀察來到店裡的人,不過他們就像天空掠過的飛鳥或緩慢漂浮的雲朵似無關緊要。
所以我更能全心全意專注於另一份偉大的工作。
外頭的人通常走得不快,介於一種心底明知得加緊腳步、卻因慵懶的氛圍而不願加速的臨界值。
數量也恰如其分。不同於大都會區的熙熙攘攘,(獵捕魚群似,目標一多反而會空手而歸)使你難以鎖定單一個案觀察、又不致於幽靜到十天半個月才有隻流浪貓經過。承上啟下,這節奏步調完美合襯。
更有趣的在於,店內的玻璃是張單向鏡,只有放置冷藏糕點的展示櫥窗透明。像這種陽光劇烈的日子裡,走在外的行人只會看見自己或昂首闊步、或無精打采的身影……更滿足我某種程度上而言對於窺伺的快感和刺激。(夜裡開燈之後,就剩下窮極刺激的無聊了)
我總會因為人們的駐足而發笑,這分明不是鏡,可總有人能向著整理服裝儀容、咧嘴剔牙、抬手自拍或……大概是因為人們的眼中通常只有自己。
接著我會觀察。
提著紀念品店袋子、不斷拍照、大肆喧嘩的年輕女子二人組:八成是搭早上第二班巴士,下車逛了兩圈後路過的觀光客。頻頻整理衣裝儀容、西裝革履且不斷留心錶上時間:有場面試在即或初出茅廬的菜鳥談生意,我個人更偏向後者,畢竟這周遭氣氛佳的咖啡座可不少……諸如此類,有複數人結伴走過會更好判斷意圖,不過還要同時剖析一人就會變得困難。
畢竟鮮少人會在店門前駐留超過一分鐘,除非是約了會面人……否則我能鎖定一人觀察的時間少之又少。通常我需要時間才足夠分析與收集資料,所以每日都會經過的人更好,其紀錄更能全面。
日復一日,直到今天發生了件不得不讓我寫進觀察筆記中的事。
那男人也是少數的個案。
偶爾我會稍一恍神或被工作而乏於專注,雖每日途經的人不在少數,我明白,他們終究只是匆匆一去的過客,人生都如此,遑論是真實意義上的行人
但那扛著超大垃圾袋、一身西服的男人還是不免讓我感到滿溢的好奇。如此特例的個案我卻因為點餐而無暇觀察。但『錯過』本身就是這份工作的一部份,我也相當習慣了。(否則我就會二十四小時全天留守了)
此外有一點令我十分介意:太陽很大,最近都如此。但我卻幾乎能確定他看見了我……或是說,我很確定在那當下有一道目光,危險、但不帶惡意……我希望那只是來自咖啡廳內客人催促的眼神。否則就太難以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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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我沒有再次看見那突兀的男人。收店的前後我闔上了那本觀察筆記,還算小有收穫和有趣,我心想。
踏著整齊步伐的青年與我最後一名離開的客人擦肩而過,他穿著棉質上衣和薄外套、神情銳利且不時留心著周遭,散發著急急躁躁的氛圍……我不難觀察到:
「我是警察,」是執法人員。那名青年在語畢後亮出了警徽:「就開門見山的說了……」
三天前有名女性在傍晚左右失蹤,根據證詞和目擊報告指出,最後有人看見他的地點正是在老城區周邊。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她的消息……直到家屬在門前收到一顆眼球、張拍立得相片和短信:
『你們不會想知道她在死前看到了什麼──作品#1』
他並沒有詳細描述照片上內容,(八成不會太好看)警方希望附近店家能提供協助,同時也擔憂兇手再次做案。此外,為了我們的生意著想,最好不要宣揚此次事件。
「很抱歉,我沒想起什麼特別的。」我聳了聳肩膀。當下浮現了那突兀男人的身影,但為了避免麻煩,沉默是最好的解藥。而那名員警也的確在留下制式的指示後順利離開了店內。(他少說還有十幾間店面得參訪)
我關燈、我鎖門、我不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屬於明天。
_
……然後我又看見了他。
太陽很大,可我確定不是某種地面因為水氣蒸騰而產生的光線錯視。
在一個暖洋洋(冷氣有點弱)的下午,大多的客人都在座位上看書、寫點東西或安安靜靜地喝咖啡。我這回能清楚的看見那雙蛇皮皮鞋、剪裁合身但前衛的西服,油亮的黑髮全疏到腦後,像極隻烏鴉,張揚卻不華麗……
他又扛著黑色的大塑膠袋。
恍若承載此世萬千的衝突。他與這古典高雅的古都、他的從容優雅與頭上太陽甚至是他與垃圾袋……這男人就像是衝突本身,是用以形容百合花為神聖或用過的衛生紙團之衝突。
而他看見了我。又一次。
我很確定那雙深邃的眼直勾勾的望了進來,在屏息的瞬間,我幾乎要忘了身體和物質的存在。彷彿我只是某種有呼吸心跳的結構。靈魂倏地被打散,即便只有剎那的救贖,也使人昇華。
他就像荒野中的羊男,讚頌藝術與瘋狂。被他吸引的處女全都走向深林……那對棕色的眼睛就是勾人魂魄的排笛,日日夜夜、在曠野和我心底迴盪。在唱著春天午後的讚歌時,不顧一切道德和煩憂。
或許只有45秒的時間,或更短。
我無心去推敲分析,或搬出我大偵探的那一套。他是真的看見我了嗎?或只是茫然渙散的朝著一個方向望著?我從前見過他嗎?垃圾袋裡到底是什麼……都不重要。
我無從定義這宇宙迸裂似的情感,但我知道……自己每天都等著他。
_
然而在那搶眼男人再次經過我的店前,警察來了。
「喬治‧費許先生,」我出示了證件給他,又是上回的年輕刑警,緊皺的眉頭使他多了幾分滄桑,可依然掩蓋不住緊張焦慮的情緒……果然還是菜鳥,我想。而我相信他絕對不是來告訴我:噢、我們找到兇手!現在你們都可以放心生活囉!……如此簡單。
「希望你能抽空配合警方……」而他告訴我,警方在搜查時發現了裝有利器的皮革手提包。初步的血跡核對報告與此次失蹤者吻合,棄置地點則是:
「距離你店裡不到兩百米的空地上。」他盡可能壓低音量,即便店裡只有我們兩個。
「你認為這代表什麼?尤金先生。」我反問他,盡量表現得謙卑無知。對了,他叫作尤金‧阿克爾,我從警徽上看到的。
「這代表你可能握有證據!兇手可能曾走過你店門口、甚至進來買杯咖啡!」他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控:「抱歉,局裡對這案情一籌莫展,相信你也能猜得出來……」
他們將消息封鎖的很好,胡狼似的媒體頂多報導有人失蹤的新聞,至於鉅細靡遺的做案手法、失蹤者生死與否……都還只有少部分人知情。由於作案地點、時間和手法都相似,所以並不排除連續殺人的可能,而非模倣犯罪。要論手法有多相似呢?他們這回是在附近派出所前收到一個不具名的包裹:
『你們不會想知道他在死前聽到些什麼──#2』
這回尤金將包裹的照片遞給了我,上頭映著張猛烈衝擊視覺的張拍立得相片和單邊血淋淋的耳朵。我得承認自己在吸收並且分析完照片上的內容後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出於恐懼、反感和興奮!期待!所交織而成的情感,就像人類對宇宙和深海的探求,我所嗑的,名為好奇心的癮正刮搔著我的靈魂。
受害者是男性、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幸運的是,派出所的員警剛好認得他,這男人正是我斜對角麵包店的員工。我試探性的問起:
「警方找到屍體了嗎?」
尤金先是抹了把他後梳的金棕色短髮,手臂的肌肉線條相當的健美。他在短暫的猶疑後便告訴我:不單是這男人,還有前一名失蹤女性,都只有收到照片和局部的器官,警方連嫌犯都還未鎖定。並且提醒我,在醫師宣判死亡前,失蹤者都還不算真正的『屍體』(雖然我認為兇手寄來的照片上,那慘狀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所以,請萬事小心。」接壤著下句發言,我真的很難將之視為純粹的關心,而是變相的威脅:「此外,如果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事物,絕對、切記、務必得通報我們。」他加重幾個字詞的發音,留下了自己的電話。我則聳了聳肩膀(心虛時的小動作),回答道:
「我真的沒看到什麼可疑的。」我的腦海中依然是那搶眼男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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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中午是個陰天。
店內也打起了幾盞燈,雖說少了那麼一份偷窺時的刺激罪惡感,不過通常也沒有行人會留意咖啡廳店員多長時間。所以對於人類觀察這份工作並不會有多大影響。如果下雨也不壞,可以看見更多不同面向的人類情緒。
如果是他呢?他會注意到我嗎?這天我在工作時又想著:再厚重的雲也遮蓋不了他的光芒,那人就像每日太陽自地平線升起時給人的那份感動。而我是湛藍的天,襯著日光,從不做主角……
而他就這般無預警的、固執的、頑劣的又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我是第一次這麼渴求能有單向鏡反射的光,好讓我懦弱退卻的心躲著。我渴望某些東西,但又沒有真的那麼想得到……我的人生大多如此,有的話很好,沒有的話也無所謂。在極短的時間內,我分析自己。全然沒有留意到:
「午安,真是極好的一天。不是嗎?」
他走了進來。
並沒有穿著正式的套裝,一雙帆船鞋、卡其褲和休閒的西裝外套,俐落簡單、不失時尚優雅且品味獨特(連我這不擅長穿搭的人都看得出來),髮型則率性的抓蓬,我現在才注意到其實他有著一頭捲髮。
接著他將肩上扛著的垃圾袋歇下,就放在我的櫃檯邊……是的,那男人是如此的搶眼,以至於我忽略了最弔詭的部分。我強壓下偷瞥塑膠袋的衝動,即便我已經看到它被填滿的鼓脹。晃開眼神,我聽著男人說:
「先生,您是這間咖啡廳的店主吧,我叫作赫伯特。赫伯特.杜蘭德。」精準的遞出一張名片,特殊處理過的紙張相當的漂亮。我理了理領子,單手按著肩膀,(典型的焦慮動作,該死,我連自己都分析!)收下,聽著他繼續說:「這陣子在後頭開了一間服裝設計工作室,今天總算找到機會來打聲招呼……」
他說了很多,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就離得我好近好近。說著,關於自己為什麼會選在老城區開店、說著,關於自己看過了我多少次……又或許根本沒說什麼,因為我只是愣愣的出神,努力不被那迷人的談吐吸走。
「喬治。」
一直到那唇形勾勒出不可能的弧度,喚了串平凡、可悲到無比熟悉的音節為止。
心臟跳得極快、極快、極快,我整個人的身版都巍顫顫地搖晃著,我感覺到血液、神經、細胞的分裂和死去,卻還是擺著笑容。
「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他的指尖挑向了我的名牌。是我太過愚蠢或慌亂,才會誤以為我們之間是否在冥冥中有更加厚重濃烈的羈絆,在宇宙中孕育為一朵太空花。
「當然,赫伯特。」我狀似幽默的也喚了他的名字,卻控制不住自己突兀的眨眼:「請容我正式介紹,我的名字叫做喬治。喬治‧費許。」像以我的名字呼喚他似,也像在企求他能再次喚道我的名。
我為了自己的笨拙而懊惱,但當我看見赫伯特露出清晨暖陽似的笑容時,頓時我心裡有些情緒變得明朗。他扛起了那垃圾袋(我到最後都還是沒能問出口),在擺手告別時叫我該找時間也去他那裏喝杯咖啡。
這天是個陰天。
我想我找到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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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區的傍晚下起了雨,這不太尋常,畢竟現在不是雨季。不過……氣候異常,你們知道的,就算下起暴雪或青蛙我都不會太意外。溫室氣體、北極冰帽溶化……我唯一在乎的,只有被忘在家門邊的雨傘,此外還有:
另一頭的赫伯特此刻是不是也飽受這場雨的摧殘?他在雨中是否也如此優雅?他喜歡下雨嗎?恨之入骨?我看著那雨珠滑落玻璃窗鏡面,我們距離很近,但卻彷彿很遠。嘿、他早上才來過,你卻覺得像過了一世紀!
我努力的不去想他,或不讓他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
我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抵分為兩種,一種是過客,你可能認識他,也可能不認識,或許偶爾會在路上碰見時寒暄個兩句、時機對時約場飯局──但那都無傷大雅,他只佔了你生命的小部分。而另種,是生活的一部份──例如每天叫你起床的母親,或你會撐著眼皮等他趁夜而歸的戀人,若少了對方那部分,你就連呼吸都會變得窘迫。
我在收店前後暗暗咒罵了聲,夜晚並沒有讓雨勢減弱,我就像被困在用雨作成的牢籠,而沒有假釋出獄的傘。踏在石板鋪路上的行人無一不是受到雨水的摧殘而加快腳步,他們邁起被打濕的褲腳、撐起溼透的外套或可憐兮兮的雨傘遮擋。
也有人昂首闊步行於雨中,彷彿撲面而來的是三月初春吹起的和煦微風。雨水沒能捲起狼狽,可眉宇間卻透著疲倦,像埋葬了些什麼,又像才在儀隊中弔唁完畢般。這人推開我的店門時也如此瀟灑:
「喬治‧費許先生。」
今天的尤金警官絕對不是來告訴我『好消息』的。
我知道他會來,我隱隱約約知道,這無關宇宙中的電場、無關我的演繹法或人類觀察……天殺的、該死的,我就是知道!我知道這之間有些什麼關聯!
「晚安,警官。在我洗機器之前,還有餘裕替你泡杯咖啡。」
我掛著面對客人時的專業微笑,湊向咖啡機,熟練俐落地替他倒了杯咖啡,並且用外帶的紙杯裝著,免得他沒意願久留,但我相信,他會的。
「謝謝,我正需要。」尤金揉了揉眉心,在我吧檯前的座位坐下。看那年輕臉龐印著的嚴峻皺褶漸緩,我想比起和我談論案情,他更需要的或許是歇一會。
「我不會跑掉的,至少……在雨停之前。」
「又出現了新的失蹤者。」
我不著痕跡的聳了聳肩膀。好吧,看來他沒能理解我的幽默感和體貼。
而尤金雙手握著紙杯,在告訴我詳細案情的同時,沉重的側臉令他彷彿比我還要年長,就像時間在他身上急遽流逝,可我明白只是倦怠與疲乏的短暫幻覺。
這回的失蹤者是名男孩。你能相信嗎?還沒上小學的男孩!他激動地告訴我,警方初步研判只是單純的走失案件(他們每周可以接獲上百起呢),可今日凌晨,男孩父親的公司門口收到個可疑包裹:
『你們不會想知道他在死前嚐了些什麼──#3』
是多麼冷血的野獸才會把念頭動到孩子身上!我不管他想滿足多變態的念頭!在交遞物件照片給我前,尤金激動地批判了老半天。(果然是菜鳥的舉動)而我並不意外照片上是男孩被活生生扯下來的下顎,躺在紙箱和塑料墊上。連著舌頭、牙齦……我甚至能觀察到失去血色的慘白下唇,箱子裡頭同樣附了張拍立得相片,但資料照片拍得不夠清楚。
「……你一定知道些什麼。」
『拜託,什麼都好。請務必告訴我,喬治!』
我在他那對凜冽的眼裡彷彿看到了這些,又可能是我過度美化的解讀、甚至是自我滿足的妄想也說不定。這條街的主要商家雖說不多,但細數下來店員、店長……勢必也超過百人。我一直有種油然而生的優越感,之於尤金願意和我討論案情──而不是其他人。
「我很遺憾,可除了工作之外,我無暇去顧慮什麼可疑的人。」
或是我被當成頭號嫌犯,而非可靠的夥伴嗎?但即便如此,縱然我被銬上手銬、被押進大牢,甚至在處刑的冰冷手槍抵著我腦袋時,我也什麼都不會說。
「我不明白你想要什麼答案,形形色色,每天經過我店門口的人太多了。可疑、不可疑,全都只是主觀的判斷,而在我眼裡看來,沒什麼異常的。」
我試著說之以理,不難看出他那氣焰高漲的神情裡頭有些失落。我知道那們行業,他們總在心裡認為自己有某種可靠的直覺或異於常人的天賦,可以用跳脫於邏輯或感官的一種……雷達!這麼叫好了。來順利破案。
實際上他們通常不行,尤其像他這樣急躁的年輕探員。
「……我會,持續與你聯絡的。」
我第一次看見他眼裡的光芒變得暗淡,尤金一鼓作氣喝空了熱燙的咖啡,我希望他沒有燙著舌頭。
或許,我在他的心中有某種和案件的聯繫、某種樞機、某種鑰匙。至少我能讀出:他放了些不同的眼光和情感在我身上。
尤金起身,正當我以為他要離開前,他開口說了:「希望你照顧好自己。」那被打濕的衣角還滴著雨水,幾絡短金髮黏在他的臉上。他稍微動了動嘴唇,但卻沒有下文。
我的工作是人類觀察。
「……我剛說過,至少在雨停之前,我不會離開店裡。」
外頭的雨聲更大了,而他微瞠起眼,無聲的注視我半晌。霎時像是失去動力的魁儡,把整個人丟回吧檯前的座位上。我想他更需要的是休息,各種層面上的。
尤金抓著早先喝空的咖啡杯,或許這樣能讓他自在些。那疲倦的目光望進我眼底,他告訴我:自己是怎樣在競爭極大的環境下撐著。前輩不時的冷嘲熱諷和刁難倒無所謂、女朋友跟他分手也罷……
真讓他感到最無助的,無非還是一籌莫展的案件、局內的迂腐……我時常傾聽客人的煩惱,就像小酒吧內的酒保,這或許也是我工作內容的一部份。
「有機會的話,我想請你喝一杯。」
當他做出結論,時間也接近午夜。
尤金離去時明顯的輕鬆了許多,彷彿卸下乘載千年的重量。我能依稀感受到他舉手投足間的感激,但卻有股怪異的騷動拉扯著我──叫他留下來只是種手段,我想把他拉攏到我這一邊,至少不要成為警方的敵人。
彷彿這樣真能夠幫到我在乎的那個人似。雨已經停了,我試圖不去在乎這種成為共犯般的刺激感,那又是種幽暗的自我滿足,像戴著微笑犯罪,或輕盈的死亡般一直存在。
我離開店裡頭的時候,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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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午後,老城區又下起了雨。
我並不討厭雨天。事實上,每逢下雨、降雪或烈陽時,為了躲避極端氣候的客人就會增加。嚴格來說是對店員的麻煩,不過我這些年存了不少錢,如果我那夢想開咖啡廳的老闆總算換了夢想,說不定我可以順利將這店面頂下來。
我端著咖啡、三明治和冷飲,同時叫櫃台前的客人稍待片刻……每周總會有那麼幾天,我不得不向人類觀察這門工作請假,否則這些杯碗瓷盤恐怕都會因為我的分神而支離破碎。
我從來就不會憎恨時機或命運,畢竟那些可以選擇的、無法選擇的;能夠改變的、不能改變的全都是命運安排的一環,我只要在當下做出最好的判斷即可……縱使所有選項都是一團爛泥。
我看到了他。
此刻我卻恨透了命運之神,讓我以最狼狽的樣子和他相見。我從人群與餐點之間的間隙瞥見了他,手邊雜事讓我無暇分神去觀察他今天的穿著搭配。那男人自然的像是咖啡廳內的擺設,卻又突兀顯耀,宛若萬籟俱寂中的巨大轟鳴、黑與白間的張狂色彩……我湖藍眼裡的唯一倒映。
他坐在那裏多久了?什麼時候進來的?是不是把我忙亂的模樣都收進眼底?他的存在好似過近的太陽,把我端著餐點的身形烤得熱燙。是火燙的刺,扎上我的不安我的害臊。
「嗨,介意替我點餐嗎?喬治。」幾乎在我送完單上最後一份餐點的同時,他輕笑著喚道。
「噢、嗨!抱歉,我剛才忙著研究該怎麼讓自己有八條手臂。」
這笑話一點也不夠幽默!天哪、天哪我到底在說些什麼!他今天穿得相當率性,比前幾次我看見赫伯特時都還休閒,V領的棉質上衣、額前微捲的一搓黑色流海略為蓋過左眼,而我還不至於會失禮到彎腰去看清楚他的下著。
「那麼……今天要點些什麼?」
「你有推薦的嗎?」
幸好他很捧場的笑了,他的笑容好看極了。深棕色眼睛半瞇起的弧度讓人直直墜進去。我告訴他店裡的東西難吃得要命、不過咖啡都很棒。
「真的沒有能吃的嗎?我挺餓的。」他用那修長的手指拖著下顎,望向我的眼神是頭侵略餓獸。(感覺危險、誘人而且飢餓)
「除了三明治以外,因為那是少數我得現做的餐點……」我聳了聳肩膀,補上幾聲乾笑,頓時對自己的毛遂自薦有些難為情。
「我還以為你會推薦你自己。」
「可惜,我只能外帶喔。」
我們都笑出了聲,那種溫暖、帶些不懷好意的。在又互相開了幾句玩笑後,我轉身去處理他決定好(或說我強迫推銷)的餐點,在和他一來一往的談話間我像是在汪洋大海中找到了浮木、接著是乘上一葉小舟,最後是豪華頂級郵輪!
和他聊天非常的愉快,我也替自己倒了杯咖啡。赫伯特是頭優雅野獸。獨道的品味、不失幽默的紳士發言中參雜了絲野心與侵略性。
我盯著赫伯特一雙翩舞的唇,試著不去想像那唇瓣的觸感……他告訴我工作室(由實習生、會計、裁縫……和他寥寥數人組成的)正在走上正軌,他們接了幾張訂單,裝潢就快要施工完畢,不久後就能以更正式的姿態迎接客戶。
我又忘記自己說了些什麼,或是我只顧著聽他說話。生怕破壞了藝術品似的氛圍,更怕我脫口拋出的好奇心會打壞這完美的時刻。但我終究還是按奈不住的旁敲側擊,在前個話題結束的短暫空檔,我喝了口咖啡,先以那最雲淡風輕的疑惑入手:
「說起來,赫伯特……」我吞嚥了口唾液,感覺到喉結的滾動。
「其實好幾天前,你經過我店前時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如此的迷人,你的一雙眼睛又是怎樣的將我的魂魄勾走:「因為店裡的玻璃是不透光的,但……我總覺得你看到了我。」我穩著語氣,但現在的表情八成有些違和。
「不可能所有的光都折射回去。」他掛著微笑,莞爾的說道,這席話卻又像是準備了千年:「一定會有些執傲的光,以不屈不撓的凜然姿態穿過。」核子與原子狂烈的爆炸,潰爛與疾病瘋癲的殺伐。
「喬治。不完整的人,會被他缺失的那部分吸引。」
他撼動了我的時間、空間、四維。他是無限小的概念,他是無限大的上限。赫伯特簡短的字符和音節擾亂宇宙間的引力、他的話音和賦予文字的意涵打破原子間的斥力,好似我可以真正意義上的碰觸到他的靈魂他的心,在他的領域中,物理或化學都不再遵守定理。
怎麼可能?你是如此的耀眼,而我……什麼都不是。
「那麼,我是你缺少的那部分嗎?」我問他。
但事後回想起,我只想把自己狠狠的掐死。為什麼要再問一次呢?或許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我來不及準備好。我甚至沒有真正的了解他,我甚至還認為他是殺人兇手……但又如何?
「我從你的眼神裡就知道了。」
我那份渴望早就出賣了我,可我未曾料到會有如此美滿的結局。他的一雙眼睛好美,極美,美極。我因為讀不出對方情緒而絕望的想哭,但又因為讀出話語中的意涵而感動的想哭。哪個是真的,哪個才是重要的……我都不在乎了。
「但我不會強迫你馬上就給我答覆的,」嚴格說起來,那個當下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不過赫伯特依然是優雅而從容:「跟你聊天很愉快,喬治,但我也得先走了。有空,也來我店裡坐坐吧。」
我一直呆坐在原位,直到櫃台前又有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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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日子安逸到驚人,不過我的世界卻有了劇烈的轉變。
前者不單是再也沒有失蹤案(雖然我認為是謀殺案)的發生,就連警方也都鮮少再找上門來。我跟尤金約好了要去喝一杯,可見日前案情的膠著?老城區依然散發著慵懶的文化氣息,帶了點銅臭味和喧鬧……赫伯特的工作室全新開張,倒是吸引了不少眼球。
「嗨、我來打聲招呼。」
他那雙麂皮手縫鞋踏入我店內,西裝褲襯著修長卻不失精實的雙腿。我想我是接受了赫伯特的邀請,但我一直沒有正式跨過那條線……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跨不過什麼,友情或愛情?陌生人與熟人?我真的有資格完整他嗎?
赫伯特是我唯一的神,我只希望我的信仰能成就他的存在。
「你就跟我交往吧。」
所以他的溫柔、他的姿態甚至是他嘴裡說出的愛,我情願用我的生命承受。他是如此的具有野心,距離夢想又是多麼的接近。而我呢?只是具咖啡廳裡的機械,等著被其他店面淘汰的一天。我沒有資格。
「我知道你是多麼看得起我,」他靠在吧檯前,將我的一綹瀏海捲著玩:「不過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喬治。」無論相似的情話他複頌了多少回,我都還是能感覺到構成我的分子的躁動和停止,破壞與……簡單來說,天殺的,我心臟快停了!
「如果我能吸引到多些客人就好了。」我用那份幽默佯裝著自己滿不在乎。
「那麼,晚點我再叫芭芭拉來替工作室裡的所有人都買杯咖啡吧。」赫伯特說的是他的實習生,除了芭芭拉之外,還有裁縫米契爾、會計師卡蘿……當我頭一回去赫伯特的工作室參觀時,就已經認識他們大部分的人了。
我喜歡他露出壞笑的樣子,也喜歡他故意用腳後跟轉身離開的動作:「我就先走囉,你再考慮看看吧。」接著赫伯特推開玻璃門,我看見他拎起了……
黑色的大塑膠袋。
「嘿、那……那裏頭是什麼?」
我下意識脫口高嚷著,而他也確實聽見了。
「沒什麼特別的。」
將垃圾袋扛上肩,赫伯特淺淺笑著,嘴角勾起的弧度我讀不懂,最後我只能目送著他離去,像見著被烈日融化翅膀的伊卡洛斯、不斷推動巨石的薛西弗斯。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下墜、我只能看著他重複荒謬的行為,而我卻情願作為他的墊背、我情願替他贖罪。
我要的不是真相,我要的或許也不是愛情。
我要成為他的共犯。
而我確實明白,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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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來得比我想像的還慢。
嚴格來說是我和尤金約好要一起喝兩杯的那天。
在這段風平浪靜的日子裡,我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相反的,我現在和赫伯特幾乎天天見面)。尤金站在酒吧門口和我招了招手,後梳而整齊的金棕色髮、一套短版的風衣讓他看起來沉穩不少,可愉悅輕快的神情,已經透露了他還是藏不住情緒的年齡。
我們隨意的寒暄了幾句,他說最近工作很忙碌──好的那種忙碌。我能從他燦爛的笑容中觀察得出來,當那雙藍眼睛看著我的同時,並不單純是看到朋友時的那種快樂,而夾帶著對憧憬未來的光彩。
但我看著尤金的模樣,卻沒來由的感到緊張,兩股力量在我心底拉扯。
我害怕當警方撥開繚繞的迷霧時,會露出我心底最珍視的那個人。
但我又期待自己能跳出來頂罪,用怪異的姿態成就英雄情操,用殉節的壯烈圓滿幻想。我就像是被諾亞獻祭給神的牲畜,我就像是撒旦祭壇上的公羊……他是藝術家,因我而成就的藝術家,沒有人能阻止他!
即便自始至終都是我的自我滿足,這樣也足夠了。
我點了杯今日特調(我就是這樣的人),而他已經舉起大杯裝的啤酒豪飲著。
他倒是也不避諱些什麼,尤金在酒意衝腦前開門見山的告訴我:最近或許殺手已經滿足了他病態的慾望、也有可能作案者本身就有什麼絕症,早就消遙至另外一個世界……無論如何,隨著舊有的線索逐漸明朗,尤金對於破案還是有所信心的。
「你們鎖定嫌犯了嗎?」
「當然,我們可是持續監控著數名嫌犯喔!」
案情逐漸明朗恐怕就是他光彩奪人的原因。我昨天的確沒有看見赫伯特,但他有發短信給我:『今天工作室太忙了,怕過不去你那裏。記著,我愛你。』這樣的內容。或許有什麼搞錯了也說不定?不過接著尤金的發言都是和案情毫不相干的日常瑣事,所以我也沒能問出更多。
不過更讓我錯愕的是尤金沒有帶來新失蹤者的消息這點。
我拖著下顎,偶爾對面前這微醺男人的話題頷首,但更多時候,我只是在回想這之間的邏輯性、盲點、悖論和謬誤一類,混淆判斷和感知的所有細節。
難道不是赫伯特嗎?雖然我的確可以現在就發個短信給他,確認他是不是被警方『保護』而抽不開身。不過我從來沒這麼做過,好像多了這樣一層通信的關係,我們又會在某種程度上更加的緊密……我怕,我會怕。
不過總體而言,和尤金喝酒還挺愉快的。看著他點起越來越烈的酒,最後勉強把自己亂七八糟的塞進計程車裡時,我確實是大聲的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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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墜入凡間,我是不是就能欣然接受你的愛?
一大早在開店的時候,我心裡想著。雖然沒有宿醉的痛苦(我根本沒喝些什麼),但我卻徹夜輾轉難眠。
又或許我們都只是普通人,為了生存、呼吸、求歡的尋常人……只求在另外一個人的眼裡閃耀。
我總是試圖把自己和危險聯想在一起。那種刺激、那種追求、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造就了我能夠成為超凡之人的錯覺。我將咖啡機裡的豆子裝滿,撲鼻而來的濃厚香味讓我的嗅覺麻木。
就像在劇場時的夢,我總覺得那些舞台上的演員們好遠、好美,他們的旋轉、走動,即使是眨眼也靈動的不像這世界的存在。在那被觸動的當下,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可事實則不然,我們,都再普通不過。
脫下戲服、摘了面具……其一生之所以閃耀,是因為在他人的眼裡閃耀。
我們每個人都像是某種神祇,因為信仰而被存在、因為認知而被存在。
這沒多複雜的,絕對不會比操作咖啡機、調整溫度甚至是掃掉櫃台下的灰塵還難(相信我,超難清理的)。但我總喜歡把事情搞得複雜。
或許我該辭掉人類觀察這份工作了。
它使我太過複雜,而理智也在更多時候被幻覺所迷惑。
我愛他。
「我愛你,喬治。」
這天中午,赫伯特也來了店裡,我本來以為我可以果決的闡明我的心意,但我還是踟躕的聽他說愛我。我只是單方面享有那男人歌吟似曼妙、箴言般令人感動的語句。
我們相談甚歡,就和過去日復一日的常態相同,彷彿是種永恆不變的真理(我也全心希冀是如此)。而又一直到了傍晚太陽下山,赫伯特會先回一趟自己的工作室,忙碌的話就明天見、雙方都有空的話就共進晚餐。這早就是平實的幸福,為什麼我未曾觀察到?
或許我的心裡就是缺失了一塊東西,我對赫伯特的情感還缺少了一份安全感與信任。前者來自於我的妄自菲薄,後者則是……
「我們晚點見,來工作室吧,今晚我下廚。」
我每天都希望彼此不要告別。當他揮了揮手又走向那扇殘酷的門邊,傍晚的太陽斜射,背著光線的身形柔和卻致盲,我有那麼一剎那,以為自己被荒唐的夢所欺騙、被癡愚的幻覺嘲弄──
他扛起了放在門口的黑色塑膠袋。
我不信任他。
「嘿、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得知道,我必須知道,否則我終將被自己摧毀。我看不見我現在的表情,可是我知道,赫伯特只是露出了笑容(就和平常一樣),說著:你今天吃過早餐了嗎?你能幫我泡杯咖啡嗎?或是……這一類的無關緊要似,對映著我的瘋狂我的崩潰我的……去他的!世界。該死、該死、該死。
「沒什麼……嗯?怎麼了嗎?」
如果你不告訴我,就算那雙棕色眼睛再怎麼漂亮、就算吐出問句的雙唇有多麼性感,我也會安耐不住把你撕裂成碎片的衝動。或許是察覺到我心底的異常,赫伯特流光閃爍的眼裡多了疑惑,即便如此,依然通透的映出了我迷惘的神態。
「抱歉……我只是想跟你個小開玩笑。有些神秘感的人更有吸引力吧。」
但他是赫伯特,只因為是他。只有他能讓我絕望的摧殘自己的心。就算他永遠都不告訴我那又如何,我愛他,我真的好愛他。愛情一直以來都是盲目的,我從來沒觀察過這些,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將準備扛上肩的黑色塑膠袋卸下,向著我店內踏了兩步,解開繫在開口的束帶……
「你頭幾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應該都扛著這些吧。」
我看見了裡面的東西,然後看著表情未曾改變的他。我讀不出來,但我卻又沒來由地想哭,又一次,那種感覺幾近於釋然時的快意。
塑料、包材、紙箱板。
「我一直在把東西拿去回收,雖然大部分的人都直接丟在垃圾處理區。」
工作室前陣子都還在裝潢、添購新物品……除了他本人之外,赫伯特的實習生芭芭拉或裁縫也都會幫忙,或許我也有看到過(只是我卻不太在乎,為什麼?)。他跟我說這是最後一批了,自己丟可以省些經費:
「我沒想到會讓你如此不安,如果是跟最近的失蹤案有關,我……」
赫伯特露出歉意而失落的神情(我嶄新的收集),而我則安耐不住眼底的氤氳,最後化為斗大的淚水滾落。我不應該在你面前如此脆弱,但我終將理解到:或許你並不是天上的神,而更近似於夜裡的渡鴉,優雅、殘暴而高不可攀……實際上當你走在地面上時也會露出笨拙而淘氣的一面。被他讀出心思的我有些紊亂,但我真該多花些時間去觀察赫伯特。
我怎麼會如此的愚笨?
「……喬、喬治?」
我第一次看見他亂了分寸的模樣。赫伯特猶疑了很久,幾乎有一世紀之長。在我以為自己要演化為全新的物種時,他倏地環抱住我的肩頭,就像他倏地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一樣。
「哈、你知道嗎?赫伯特。」
我感覺到咖啡店內兩三名客人將視線投注於我們身上,但我並不在乎。我捧起他的臉頰,第一次,我和他有如此親密的接觸,我想我的眼睛是極淺的綠色,在他眼底的倒映即便不明顯,但卻比我想像的漂亮。
「我想我也愛你。」
非常、非常的愛。
我緊緊的抱著他,好像我一個放手,他就會像杉木林裡的雄鹿,留下一個空靈的身影後消失在我的視線裡。但就算消失也不要緊,因為他永遠都會落在我心中,而我相信他的也會。
我相信。
論美與悖美,穿越幽暗的森林,當掌管愛慾的神在穴裡歌吟、當理智被擠壓,我探悉他的武器──溫柔的粗劍,用一種不滅的嚮往榨為精液……天亮之前,我們都是求歡的野獸,無論粗暴或優雅,只尋求悅樂和高潮。
當天晚上我們胡亂吃了點東西,工作室裡只有我和他。餘下記憶迷亂而不切實際,像場夢、又像場儀式,尤其時他一次又一次的在我體內攪動時。我還以為自己會在至高的快感中死去。
當太陽升起,我躺在他身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因他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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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殺人犯怎麼了呢?
大家只知道他再也沒有犯罪了,日前甚至逮捕了一名嫌疑犯。各界都幾乎確定他是殘虐無道的殺手,檢方的調查已經結束、辯護律師正努力說服法官嫌犯有嚴重的精神疾病,請求緩刑。
舉國鬧得沸沸揚揚,不過卻還是沒人找到屍體。
嗯……我不在乎。因為我最近的生活像在夢裡:既幸福、又踏實。赫伯特工作室的生意蒸蒸日上,我說服了老闆將咖啡廳頂讓給我。赫伯特願意提供我一些週轉的資金(不過他說他要當聯合店長,這當然沒問題!),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平凡的自己,能有完整的一天。
或許宇宙的電場格外的眷顧於我,又或者我確實活在夢裡,但又如何?這是哲學家思辨的論調,我只是咖啡店的店長,還是最幸福美滿的那種(簡直就是童話故事!不過沒有歌舞或特效)。
我最近也變得和赫伯特工作室裡的實習生芭芭拉相處得不錯,我們都很喜歡料理、製作甜品(也都喜歡赫伯特,只是不同的喜歡)。她昨天偷偷的告訴我,赫伯特最近似乎在策畫著些什麼,希望我不要太驚訝。
她只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最驚訝的還是我自己!噢、天哪!
縱使嚴格說來她是打破了某種美好的驚喜。即便我們之間的情感並不需要什麼實質的徽記或一張形同虛有的紙張。
今天晚上在去赫伯特工作室之前,尤金則來了我店裡一趟,雖然是不甚美好的相遇,但我們確實變成不錯的朋友。如果探案有些餘裕時就會來我店裡坐坐,這期間我們也約出去喝了兩三輪酒……他挑選酒吧的品味出眾。
「嘿、你跟那個……赫伯特處得還行吧?」
他將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哩。尤金起先對我是同性戀這點(嚴格來說不是,只是我真愛的對象也是男人而已)感到彆扭,但他說自己相當重視友情,不想因此失去我這個朋友。
「當然,比你跟你的前女友還好。」
他用手肘撞了撞我,卻鮮有的停下打鬧。這天外頭下了點毛毛雨,尤金是個很不喜歡撐傘的人,但不是個會因天氣影響心情的人。在他把我的手臂弄得溼答答時,我拿了幾張紙巾給他。
「喬治,其實……」我已經不作人類觀察一陣子了,但他不是個藏得住話的人,就連還會頂撞父母的青少年都能感覺出異常。尤金緩緩坐下,被雨打濕的頭髮滴著水,讓他靛色的T恤又深了一個色階:
「出現了新的失蹤者。」
雖然和前幾次相比更加抽象,但無論不具名的包裹、紙條、死者的相片甚至是血肉模糊的腦組織,全都裝在墊有塑膠布的紙箱中。
『你們不會想知道他有沒有思想──#4』
警方目前對案情毫無頭緒,而禿鷹似的媒體又亮出了臭氣喧天的鳥嘴,準備在腐肉上挖出些食糧。也因為新的犧牲者出現,可能只是高明的模仿犯,但日前逮捕的嫌疑犯又有翻盤可能。
兇手搞不好還逍遙法外。
「還有一件事……你得小心點,喬治。」他說,一雙藍色的眼睛又是那種令人安心的堅定。雖然我無法理解什麼心理評估、法醫鑑定、人類文化學還是犯罪心理畫像之類的專有辭彙:「鑑識組的人告訴我,滿足你這樣條件的人很容易成為兇手的下個目標。」
白人、男性、早出晚歸並且又是鄰近犯罪地點中心者。兇手並非隨機殺人,但他的練選條件似乎又有一定的規律。如果把前幾次的條件都納入分析,我確實是高危險的群族。
「我還是那句,萬事小心。喬治。」
尤金離去時依然下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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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店裡等著赫伯特。沒有他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可能一輩子,又可能只是對宇宙而言的一瞬間。
當夜幕低垂、燈火通明時,我只能在反光中看見眼神殷盼的自己。其實我那雙灰藍色帶了些病態的眼睛也很漂亮,因為赫伯特這麼誇讚過。
雖然我已經辭掉人類觀察這份工作好一陣子,但當他推開店門、捧著一束美麗鮮花時,我的後頸微汗,忍不住欣賞那凱旋似的甜美身影,黑曜石似的一身西裝銳利而堅實的切開我的心,完整的、連最微小的細胞都能分裂的墮落。
我知道芭芭拉和我說了些什麼,我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他單膝下跪,將鮮花遞至胸前。
「喬治,你願意……」
店裡的玻璃是張單向鏡。
我愛他。
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漏看那把藏在他背後的刀。
--
『我找到了那顆心──#5』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