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架空】無謂陰與晴
這裡的天空總下著雨。
雨幕自有獨樹一格節奏,響亮婉轉在雜亂中統整出秩序。秩序?不不,它只是狂放落下。精確來說它的毫無規則,而那才是令人沉醉其中的迷人可貴。
有那麼一瞬間,他分不清那雨絲般的琴聲是否真實存在,抑或是某種邪惡乖戾的幻聽罷。但他越靠近那外牆爬上年代與藤蔓的樓房,他越清楚這不是讓植物恍如隨之起舞的雨聲,而是混雜著潮濕泥土氣味的真實。
閉上雙眼,男人撐著黑傘站在雨中。
他未曾扼腕過任何一樁失敗的交易。只有鮮少的人知曉,他的目的自始至終都不是達成交易本身。他不索求什麼報酬,只因行為本身即是他所求取。
而他不久前的交易正好失敗。雖然他對委託人不予置評,但基於敬業精神,他還是對目標的病患抱持著濃厚好奇心。
那幢樓房老舊掉漆的門扉訴說著自己的故事,他旋動門把卻得到一個生鏽固執的答案。但他可是惡魔,沒有任何一扇門能擋住他。變了個小戲法,男人自門板直接穿越而去,彷彿那從未存在。
轉入廊上,黑皮鞋踏在木頭地板。濕氣浸染著它所奏響的高亢的不容忽視的吱嘎聲,怎奈還是全然無法掩蓋二樓越發鮮豔的流轉琴聲刺痛著感官。
那琴音恰如雨聲,他沒有聽錯。雖然他認不得曲目名稱,(或許是自創曲也說不定)但他能肯定曲中的意境或亟欲譜出的詩詞,關乎雨聲或水流一類不安定的『自由體』相去不遠。瞬息萬變、依循著不存在規則的規則,就美如天籟,只差那是出自於人為的手中。
令人屏息。若為此沒了呼吸,在偉大璀璨的旋律中成為腐爛醜陋的屍體或許也是種殊榮。
半掩門扉之後的樂音鼓動著耳膜乃至心臟,他佇立於門邊不願再向前踏出一步,深怕會毀了空氣中的幻覺和氛圍。在幻想的根源,蒼白到駭人的纖長手指撫過琴鍵。自後方望去,那人的背後好似長了雙翅膀,準備乘著音符與節奏起飛。
尾音終了,餘音迴響、遍佈、蔓延,好似成了濕氣、大氣、宇宙的一部分。
黑傑克意興闌珊的倚靠在門邊鼓掌,實則掩蓋著心中的慷慨激昂:「還不賴嘛,」涉足室內,幻夢的氣泡早已成了世界的碎片。他不喚那人的名:「死神。」
「感謝讚美。」坐在老舊直立鋼琴前的奇利柯回首揚起一抹微笑。那氣若游絲的破爛鋼琴竟能演奏出此等旋律,令門旁的黑傑克瞠目了片刻。
「你只有這種時候會有點來自上頭的樣子。」天堂兩字恐怕是惡魔能吐出最噁心的名詞。至於大多數的時候,黑傑克都認為眼前這男人比自己更適合在焦土中生存。
「不過據說最卓越的旋律都來自下面那群。」聳了聳肩,通常他不避諱任何名詞,這麼借代只是為了調侃黑傑克。莫札特、貝多芬、海頓⋯⋯或磅礡激昂或恬靜平和,音樂與藝術的本質自始至終都不可能來自於無聊的天堂(那些聖樂除外)。
「怎麼,想試試嗎?」奇利柯起身,在鍵盤上隨意的彈了節和絃,而後對著門旁的惡魔做了個請的手勢。
「不了,我的目的是……」黑傑克話未落,銀白的死亡天使用那瘦削的下顎挑向一旁的老舊床鋪,附帶著嘲諷般的神情。
前者皺了皺眉頭,後悔自己為何要將注意力全然集中在眼前男人的身上,以致於忽略了自己最初衷的目的。順勢望去,床鋪邊三名跪於床邊或彎著腰哭泣的兩名女子和一名男人首先映入他的眼簾。
而他們的時間停在浩瀚中的某個剎那,黑傑克甚至看見了懸浮在半空中的淚珠如同寶石般熠熠生輝。但窗外的驟雨依然,而天使與魔鬼的沙漏也仍舊流動。
「這是你的傑作?」要停止凡人的時間之於死神(或說死亡天使)來說只不過是基本技能。
「我只是想有更多時間為她演奏一曲。」他的語氣一派輕鬆,絲毫不在意自己將人類的時間停止。或許對他來說,有人遲到個五分鐘都還比這具有影響力。
黑傑克無視了死神的答案,當他湊進床邊才看清被褥中病人的臉龐。而他也在瞬間體悟到為何這樁交易會失敗。
她不是多漂亮的女子,正確來說是名老太太。臉上有著風霜和歲月磨練的痕跡,表情卻如同融化冬雪的第一道春光溫暖和煦、慈愛、安詳……或許還有那麼一絲的嚴厲和固執。通常會放棄挽回親人性命的原因不勝枚舉,但看著她身旁極其哀痛的親人,黑傑克很明白,她這趟已經走得夠精彩。
「多重器官衰竭。」奇利柯翻著他的名冊,湊進床邊佇立的黑傑克。「我想召喚你出來的應該是他的小兒子。」並且一個改變方向,將手肘靠在靜止不動的大兒子(或女婿)身上。
「如果是普通醫生肯定救不回來。」而就算是醫術絕頂的密醫亦同,不過幸好他現在能夠藉助非自然的力量,否則他一向不喜歡失敗或一無所獲的感覺。
「就算是天才外科密醫也不見得就能把人救回來吧。」訕笑了幾聲,他彷彿在提醒黑傑克這過去的事實,不過為了避免被惡魔狠揍一頓或飽以老拳,奇利柯趕緊轉走了話題:「很美的畫面吧,雖然……」他將老太太臉前垂落的瀏海往後撥。
「我早就被恨之入骨了。」瞥了眼慟哭的眷屬,他聳了聳肩。
「但你甘之如飴,不是嗎?」好在對方沒有變本加厲,否則黑傑克將會讓他知道惡魔的稱號不是浪得虛名。
「或許吧,不過我能做的補償,恐怕也只有為他們奏上一曲。」他晃過依然呆立的黑傑克,回到老舊的鋼琴邊︰「真的不試試?」這麼做也沒其他特別目的,至少對於當下的奇利柯而言,不過是單純希望分享音樂的美好。
「我對鋼琴沒什麼興趣,不過若你堅持……」他坐上鋼琴前的椅凳。只因那場景美得如畫,描繪悲劇的色調,總體卻是歡欣的筆觸。在這世界的一隅,被靜止的時間。還有什麼比這更適合以音樂讚頌?
他以惡魔的本質彈奏著幾個琴鍵,但事實證明音樂的熟練或動聽,絕不會和你來自上面或下頭有關。黑傑克頓時認為天使之所以堅持要他這麼做的原因,鐵定是想製造更多能讓他揶揄的機會。
「嗯……應該是這和弦才對。」停頓了半晌,只夠讓一人坐上的椅凳理當沒有奇利柯容身的空間。自後方撫上黑白相間的琴鍵,俐落流轉的演奏著音節,然而這動作同時也將手足無措的惡魔圈入自己懷中。
「你、你在搞什麼!」天使那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他亂了方寸,就連語氣都多了幾分嚴厲。
「在彈正確的音。」肆意演奏了幾個鍵,第一時間奇利柯也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親暱。實際上他不討厭倆人的接觸,所以除非有個好的理由,否則他挺享受懷中惡魔的有趣反應。
好不容易找回冷靜思考的黑傑克嘖了聲,二話不說的推開鋼琴椅凳……
「呃!」奇利柯下顎被狠狠撞上一擊,這絕對足以構成放手的好理由。向後退了步,他揉著稜角分明的輪廓慶幸自己沒咬斷舌頭:「還真不手下留情啊,黑傑克。」
「你可別忘了我是惡魔,」拎起放在一旁的提包和雨傘,向著出口踏出幾步。爾後回身瞪著對方,宣洩不滿似的補充:「天使。」
既然他的目的已經達成(查看病患),雖然中途碰上了些麻煩,不過總體來說已經沒有留下的必要性。他在憤而離去前對著奇利柯補充道:「還有,把時間還給他們。」偶爾……正確來說是大多數的時候,他都覺得身後那男人遠比自己更有惡魔的形象。
「悉聽尊便。」奇利柯一彈指,停駐的澄澈淚珠便化為木頭床緣的漣漪。然而漆黑的惡魔早已連同影子一併消逝,徒留哀慟萬分的親屬們聲嘶力竭的哭嚎絕響。
就在老婦人最小的女兒(也是哭得最慘的那位),以眼角餘光隱約瞥見房內的意外訪客。她掠得一驚,趕緊抹去雙頰上的淚珠定神一看,卻只見純灰色的羽毛飄搖。沾了些濕氣而顯得笨拙。
※
「醫生,那是位什麼樣的病人呢?」
皮諾可鼓動著小小的蝙蝠翅膀,萬分吃力的騰空飛起……約莫五十公分左右的高度。一搖一晃的飛向走出老舊樓房的黑傑克。
同時紅色的小惡魔正滿足的吃著從召喚者那(也就是毀約的那位)索求得的補償,當然要說那是變相的勒索也不為過,只要問問少女手中的巧克力是第集盒便能得證。這也是她方才沒與黑傑克一起行動的原因。
看著少女只顧著吃甜食,惡魔撐著黑傘,三步併兩步的替少女遮雨,旋即卻意識到濕冷冰涼的空氣中早已沒了雨水。
收起黑傘,他思忖了皮諾可的疑問半晌:
「我想,那是首最美的曲目。」
遠方依稀可見的雲層透著光暈,驟雨停歇,一如琴聲戛然而止,不留徵兆、了無痕跡,除了映射著天空的水窪、繚繞的餘音……時間終有盡頭,但被傳頌的名將永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