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2】 離隊OC 【SniperSpy】
(之一) The Gap
於是,他們最後都離開了。
BLU、RED都已成為歷史上的某份報廢文件,管理員小姐慵懶的嗓音不復存在。火焰和爆破全數歇止、流血與治療一併結束。沒有瘋狂的醫生、好心的工程師⋯⋯
也不再有那人。
蓊鬱草木仿佛要殺了人,車水馬龍磨去他每個鋒利的稜角;崇山峻嶺一如參了毒藥、熙攘人群嘲諷著他的舉手投足。
對於男人來說,回到法國之後,這世界的每個細節都成了他的耗損、每個細節都住了魔鬼,反覆耳語著和那人有關的零碎事物。那人離去後,抽象的逐漸化為真實,真實的逐漸變得抽象。
而他所處的世界,正在溶解。
左岸,香醇咖啡也熬不出被扼殺的所有知覺;藝廊,鬼斧神工也觸動不了死灰似的心。
這樣真的好嗎?他反覆問著自己。如果有把槍上了膛,他還會再將槍口指著敵人嗎?
世界不再是任他肆意遊歡的樂園,而更近似於某種:殘酷的,冷血的,毀滅性的金屬牢籠。尖利刺耳的嚎叫著,侵擾著美夢、噩夢、噩夢,又或許他早就不再做夢。
夜晚太長,卻也太短。他沒時間假寐,因為腦海中魂牽夢縈的始終是幻覺裡的色彩,偶爾,只有偶爾能在記憶上了鎖的部分,嘶啞地求回一角封存。
男人回了位在巴黎的住家,空蕩蕩。
即便裡頭放滿高級傢俱、昂貴珍品和稀有書籍⋯⋯就算整個房間被水泥砂漿填滿都無所謂,都無濟於事,仍是滿溢而出的空洞無限擴張,就像宇宙。(那是個新潮的概念)
左輪手槍和面罩全躺在上灰的箱中。他只會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些,留下這些,任憑沒有知覺的部分壞去,所費不貲的商品全只是屍體。
而坐在天鵝絨沙發上的男人,也是屍體。
他手裡有一整疊的信件。翻閱的動作儼然成為他與活人世界唯一的聯繫,帳單、廣告,還有來自其他國家的信件。男人拆了一封,無心閱讀內容,只見照片定格住老同事的笑容,背景是一棟漂亮木屋,殘著積雪。
又翻過了張廣告信件。離開之後,有人功成名就,賺上更多白花花的鈔票,也有人選擇就此蒸發或逃去個世外桃源……
沙發上的男人則兩者皆非,他的選擇比較近似於沒有選擇、或不做選擇。
這份股東信件是過去某位同事捎來的禮物之一,稅單告訴他該繳稅,帳單告訴他該繳費……廣告信件令人厭倦,它險些忽略了夾在其中的訊息:
是張明信片。
沒注記多餘文字。照片上風景卻是活的,在陸地盡頭、接壤海的一景,即便是印刷的蔚藍也波光粼粼,鮮明地像是要跳脫紙片的拘束,甚至連海風的鹹味都充斥了鼻腔。
他注視著郵戳良久,黑色刻印漫不經心地提供線索,男人則希冀那碩果僅存的細絲能助他離開煉獄、掙脫枷鎖,又或是只要能讓他再次品嚐人間的酸甜苦辣,就好。
他義無反顧。或許對於他來說,也再也沒有什麼好失去。人生不是場賭局,這點他一直到最近才略有感觸,因為單是贏光桌上籌碼並不象徵著勝利。
當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在遙遠國度的機場航廈了。
時間之於他來說,通常是扭曲且不具邏輯的度量,有時很長,有時卻短得嚇人。也可能是在那人離開後,他就墜落至另一個平行宇宙,在那裡,可以放肆的想念,卻壓得人無法呼吸。
男人持有的明信片因為反覆查看而顯得破損,他在紀念品店一隅瞥見與之相同的商品。如出一轍的印刷、排版、大小……卻沒有靈魂。他倉皇地俯首望去,手中那抹藍色依然美得危險。
近了,假若規則都不再適用、假若知覺背棄了他。那此刻無預警迸出的第六感,或許才是碩果僅存的踏實依據。有點沉重,有些難以忽視。
人群、車輛紛紜雜沓,透明的確切方向低聲咆嘯著。他在旅客服務中心詢問半晌後招了輛計程車,這些名詞此刻都彷彿遙不可及。在那人離去後,有些真實的東西都變得模糊、變得不再重要。卻因自己的逐漸接近,而讓界線飄浮不定。
「麻煩您,我想去這地方。」他索性將明信片遞給司機。
「那是個漂亮的好地方,」司機笑著將照片還給他:「但若是在幾年前,我絕不會載落單旅客過去。」駕駛座的主人轉動著方向盤駛出車道。
「怎麼說?去那邊的人給你的小費都不夠好嗎?」他想撕下臉上那張華麗虛偽的笑容,可惜高明的社交手段儼然逕流於他血液,現在正緩慢的毒害著、破壞著剩下可用的器官。(就是指心臟以外的那些)
「每年都有不少人在斷魂谷自殺。」美麗的風景卻有著駭人的稱號:「不過這幾年已經好轉很多了。自從有個暴發戶買下那附近的房子,只要看見有人單獨靠近崖邊,就會上前去跟他搭話兩句……」
難不成寄件者已經死了?他的心臟跳了拍。對方希冀的並不是他能尋得自己,而是可盼某個人,即便是那人最痛恨的他也好,能前來弔唁,能在墳前獻上一束花。
男人沒來由地慌亂,司機說了些什麼早已不再重要。如果他再脆弱些,如果他還留存著些許情感,或許會茫然地落下眼淚……可惜他並沒有,兩者皆無。
「其實哪,人有時候就只是想跟人聊聊而已!」駕駛將車停在一處礫石地上:「要回來的時候打這支電話啊。如果你會回來……開玩笑的,哈哈!」
禮貌地回應兩句:「不必找了。」並且留下為數可觀的小費。
見到那人之後呢?或是說,能見到他嗎?
午後的斜陽依然刺眼,海風混雜著疲憊打上他軀體。他比對著明信片,道路的角度或植被的繁茂,忽然之間,覺得手中照片還真實上幾分。
或許是因為經過那人之手,至少他是這麼相信。
群鷗啅噪,杳無人煙的海岸線,恐怕是因為時日不對而冷清。卻更突顯出此地自然的澎拜。就連堆疊侵蝕的亂石都有著靈氣,沿著鋪石路前行,他在崖上的樹林中暫歇,倚在松木旁眺望著遠海。
再往前些,理論上就是扼殺千人性命的斷魂谷。他卻像是受到好奇心驅策,又或是真有什麼無形力量存在也說不定。透過樹林穿入的光線,眼前豁然是海天一色的壯闊蔚藍。而在圍欄之後,男人腳下,是壓迫心臟與神經的高聳峭壁。
那人是否就在此成眠呢?若真如此,他心底某個乖戾的念頭說道:這樣也不錯。人生在世,始終汲汲營營地尋找使自己臻於完美的另外一半。如果注定無法成就完美的整個,那是否也倒輕鬆自在?
更糟的在於跳動的不確定性,模稜兩可的藕斷絲連令人發狂、使人崩潰,就算那人還活著也好,他情願在這絕美的蔚藍中死去,那令男人想起某雙與之相似的眼眸,讓人心甘情願地沉淪……
就算是屈就於無形的魔力也好,這片美得危險的海,就是佈置精心華麗的墳場,惡意地,讓人相信真有來世、真有極樂、真能在此陷入無憂的長眠……
聽起來不錯,不是嗎?
他義無反顧,他的中心思想皆被掏空,毫不留情、慘忍且露骨地摧毀。原本留存的那些眷戀和仁慈,就全數葬在林中吧。待到食腐的烏鴉啄食殆盡,煽動漆黑的羽翼乘著順風,一躍而下。
在光與影的晃蕩間,他,就是烏鴉。
「嘿,進來坐坐吧,喝杯咖啡什麼?」
在恍惚中,那人的身影背著斜陽,透著微光。他隱隱約約想起稍早的故事,關於暴發戶、關於聊天……關於救人、與被拯救。
他不認為此世,能見任一處的蔚藍能勝過此景,能勝過那雙漂亮的眼睛。
幻覺?現實?明信片機場計程車或法國的高級住宅都不再重要,臂膀中的體溫就是他宇宙的一切。
他的唇印上他的,這就是男人所允諾的答案,也是他反覆思量和猶疑的最終結論。
這是個關於救人,與被拯救的故事。
斷魂谷的旅客還是有增無減,不過受到魔力牽引而送命的現象幾乎不再發生。至於原因?據聞,當有落單的人走向崖邊時,會有位友善的先生帶著熱咖啡上前搭話,通常他只慣於聽人訴說故事。也有時會是位文質彬彬的紳士,他的機智幽默雖然有些惱人,卻也是位不錯的傾訴對象。
這裡是斷魂谷,現在有人正商議,得替它取個更好的名字。
(之二) The Hanging Tree
銀盤似的月輪偏西,夜梟鼓噪,震落枯枝上殘存的最後一片黃葉。季節的界線早已模糊,他抬眼望去,天上的每點星子都亮晃得太過虛幻,美得駭人、美得造作,仿佛那不單是掛在好幾光年外的某顆恆星,而是極目眺望後的,圓睜瞳眸。
他的眼卻不再銳利、不再精準、不再致命……又或許是準星所追逐的也不再有意義,當板機扣下,還有什麼會烙印在虹膜之上?還有什麼能留存於心?他的雙手發顫,冷汗浸濕髮尾,如果,如果能有把上膛的槍,他定會直指自己眉心。男人渴求的,不過是場精密而致死的佈局。
只管閉上眼吧,他將追隨那人腳步,待到晨光升起;只管閉上眼吧,吊人樹下的約定。他不再食言。
自麻繩圈後望去的世界,一片斑斕。
在強烈窒息感襲來之前,他人生最荒唐的部分都在眼前閃過。昨日仿佛就是今天,今天又彷如昨日,或許在那人離開後,時間不曾前進。所有最美好最絢爛的;最醜惡最不堪的,全都定格在昔日泛黃的扉頁中……
在臻於一定意義的永恆前,他想回憶的是什麼?別無選擇,那是尤其惹眼的標記,就像夾在舊書裡的紅色絲帶,即便刻意翻過,當書頁狠狠墜下,攤開的就是那段命中注定,就如同那人在他心底留下的一樣該死。
「一起離開吧。」
另一個無傷大雅的夜晚,他們之間隔著深海,狹窄的單人床承擔不起。
他緊靠著那人胸口,卻數不出心跳的節奏和頻率。就連溫存都顯得冷血,宛如蛇、又似魚,同時帶著點喑啞與盲目。
即便情慾的色彩縈繞不去,離開?去哪裡?他沒問出口。混亂可媲美世界大戰的烽火四起,就因那人沒來由地說出那句話。
他不懂那人,始終不懂。或許,在真正觸及到他人前,得先交出真心、得將一切猜忌懷疑都吞下,一如遞出張空白的紙張……
不可能。單是要他鬆開那緊握的堅持,就是最荒唐的天方夜譚。
如果可以血淋淋地剖開胸膛,描繪心臟精準的形貌該多輕鬆愜意?如果可以殘酷地剖開胸膛,親眼確認那人心裡是否留存著愛,那該多好?
「強者自救,聖者渡人。」那人自顧自地補充,同時燃起星火,吸進滿肺葉的尼古丁:「我不是聖人,親愛的,但我還懂得什麼叫做生存……」他則依然悶不吭聲。接著原子彈爆炸了,世界大戰都結束,男人與自己的戰爭卻未曾停歇。
「去哪裡都好,但絕不會是這裡。」那人的眼眸裡燃著冒險,危險的冒險。連子彈、警報器和機密情報都了然於心,要辭掉現在這份工作可不是輕鬆愜意的事。
不過總有人願意一試,歡呼吧、嘲諷吧,當愚者總算追到太陽,眾人都會將之捧為智者。那人所算計的,他依然不懂,可他唯一的選擇,即為沒有選擇:
「不……」
記憶像是產生了斷層,晨光升起,單人床上的海早已退潮,徒留乾澀荒蕪的大地,嘶啞難堪地吹起風沙。桌上留著張紙條,但他無心閱讀。
奔馳、瞄準、扣下板機,這是標準化後的規則,是他生存的方式,即便那人不在,絲毫無關流程運作,鮮血飛濺的高度甚至是填彈時手肘與狙擊槍角度,都絕美的仿佛監獄石牆上刻印下的淒慘文句。
他很自由,因為他從未思考過自由;他很自由,因為他從未意識到高牆的存在。
他無所畏懼,因為再也沒什麼好失去。
碩果僅存的生存灌溉著他,他心碎的手足無錯,當槍膛還滾燙著。之於自己,之於那人……他向來不善言辭、不善說謊、不善違背自己的眼和心……卻因為稍閃即逝的恐懼齜牙咧嘴,讓他的子彈不偏不倚的,落在錯誤的目標上,穿過了跳動的心臟,射出死灰似的塵埃。
那是他所留存的,他所珍視的,任何一分塵埃都顯得尊貴無比,那是心臟的殘骸,勉強能喚起那份熱情和衝勁。生活過的證明、活過的證明。
自己可曾活過?呼吸的空氣和流動的血液有多少重量?仰首,寬邊帽緣擋住部分豔陽的毒辣,他沒來由揣想著天空彼端。陽光的溫暖又是什麼形狀和熱度?為此,自己能付出多少代價?
為了解開問題答案,在餘燼的殘骸中,他挖掘出了停滯時間的碎片。那人離去後的數年,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但至少數年,數年過後他才有資格和勇氣去閱讀那張紙條。
浮誇造作卻又不失工整的字跡打上眼眸,他不必看見屬名便知曉,彷彿那人親口耳語著、敘述著:時間、地點與一個不可失之約。你會來嗎?或是任我凋零腐朽,與你的灰燼一同陪葬。
他從短訊裡讀出了千言萬語,領悟了世界,甚至是看穿了宇宙,好似所有文字都凝淬於一張不過巴掌大的紙張上。不過想表達的意念卻淺白簡短得使人鼻頭發酸。
他依然害怕,依然恐懼。即便唯一不相信恐懼的人,只有他自己。在他
意識到自己並不勇敢之前……
他打包了行李,角度氣溫或風向都不被精準計算,歲月磨去稜角的刻度。唯有那份減去的薪資能用計算機按出個世俗數字。事實上,所有東西都能擁有數字、卻無法被真正估量價值。包含他所付出的那份代價。
在他意識到自己不夠勇敢之前。
他已經坐著長途班機,莽莽撞撞、迷迷糊糊、朦朦朧朧之間,離開了固有之地。
此地與彼方的太陽皆相同。接下來?該往哪去?他也不再真正意義上的需要墨鏡,因為再也不需要舉起狙擊槍,屏氣凝神地,等待著獵物自動出現在準星之內。
還帶有深色瘀青的拇指揉過那張紙條,你自由的代價是什麼?連子彈、警報器和機密情報都了然於心,一旦走上那條路、成為傭兵後,就不可能有條寬敞的康莊大道供你退場。
他向當地人詢問了地名:『The Hanging Tree』。答案卻彷彿全世界最詭異駭人的傳說都聚集在同一棵樹上。處刑人犯用、極陰之地、有不少人在那自我了斷……這是他所得到的故事,卻未曾有人阻止他前去。
當晚午夜,他準時赴約。
某物驚動了深林蝙蝠,在無雲的夜裡將星空染黑。繁茂蓊鬱的森林低吟著,唯有棵枯樹獨立其中,寂靜地枝幹間垂下枯槁樹藤,劃出不自然的擺盪幅度,恍然間,好似吊死人的麻繩般使人生畏。
樹下有著巨石四處傾倒。不難想像或許是處刑台的遺跡,若踩在其上,便能輕而易舉的勾到樹梢、拉起繩圈,歸於彼岸之土。他仰首望去,依稀能辨認出繩索和樹藤的差異,只是經風吹雨打,兩者都逐漸歸於自然。
他們約好了,度過的年歲彷彿被那人計算過。刺痛的恰到好處,卻又不至於讓他忘記痛楚的感覺。這段時間是他們共同付出的代價,如果:「你選擇逃到天涯海角,那我選擇了不去看見。」他在樹下等著那男人,緩慢的、狂喜的、嗔怒且致死的等待。彷彿數年的流動全濃縮在這幾小時。
接著他領悟到,他體會到,當晨曦的光灑在地平線上,他頭一回覺得陽光冰冷(過去充其量是毫無感覺),像是泡在嚴冬的水中,凍得令人幾接窒息。他頭一回感受到陽光不再刺眼,反正這半殘的雙眸也不再灼爍著光。
最後他領悟到,他體會到,那人並沒有逃過。
你究竟是在吊人樹下等待,抑或是佇立於直達彼岸的幽冥?答案已經顯而易見,盲目的狙擊手還能去向何方?這是我的代價,比你的更加暴戾直接。但繞了一大圈,你與我最終都是殊途同歸。
自麻繩圈後望去的世界,一片斑斕。
朦朧的雙眼所見,垂在混亂間、唯一條完好的麻繩。這是他碩果僅存的信念,守護那人所留下的約定。他並不知道自己不勇敢,直到窒息感襲來前,才領略蠻幹與勇敢間的差異。他並不知道自己不自由,直到樹間繩索僵直……
他狠狠地墜下,摔在亂石上。
繩圈處有個明顯切痕,他並沒有墮入地獄,而是犯了個簡單的錯誤。枝枒間的鳴鳥驚起,深林傳出的低啞笑聲不懷好意:「你真該看看自己的模樣,我親愛的朋友。」
他早已做足了決心,他受到屈辱,卻得到答案。此生此世,恐怕沒有一剎那,能像此刻讓構築出人類的所有情緒都湧上心頭。
晨曦的光逐漸綻開,仰天望去,他眼裡氤氳著整片星空,美得更勝整個銀河系。那人將他一把拉入懷中,他在心底發誓:到手的,便不會再放掉。(順便狠揍一頓那惹人厭的嘴臉--就和以前一樣。)
-Fin.-
銀盤似的月輪偏西,夜梟鼓噪,震落枯枝上殘存的最後一片黃葉。季節的界線早已模糊,他抬眼望去,天上的每點星子都亮晃得太過虛幻,美得駭人、美得造作,仿佛那不單是掛在好幾光年外的某顆恆星,而是極目眺望後的,圓睜瞳眸。
他的眼卻不再銳利、不再精準、不再致命……又或許是準星所追逐的也不再有意義,當板機扣下,還有什麼會烙印在虹膜之上?還有什麼能留存於心?他的雙手發顫,冷汗浸濕髮尾,如果,如果能有把上膛的槍,他定會直指自己眉心。男人渴求的,不過是場精密而致死的佈局。
只管閉上眼吧,他將追隨那人腳步,待到晨光升起;只管閉上眼吧,吊人樹下的約定。他不再食言。
自麻繩圈後望去的世界,一片斑斕。
在強烈窒息感襲來之前,他人生最荒唐的部分都在眼前閃過。昨日仿佛就是今天,今天又彷如昨日,或許在那人離開後,時間不曾前進。所有最美好最絢爛的;最醜惡最不堪的,全都定格在昔日泛黃的扉頁中……
在臻於一定意義的永恆前,他想回憶的是什麼?別無選擇,那是尤其惹眼的標記,就像夾在舊書裡的紅色絲帶,即便刻意翻過,當書頁狠狠墜下,攤開的就是那段命中注定,就如同那人在他心底留下的一樣該死。
「一起離開吧。」
另一個無傷大雅的夜晚,他們之間隔著深海,狹窄的單人床承擔不起。
他緊靠著那人胸口,卻數不出心跳的節奏和頻率。就連溫存都顯得冷血,宛如蛇、又似魚,同時帶著點喑啞與盲目。
即便情慾的色彩縈繞不去,離開?去哪裡?他沒問出口。混亂可媲美世界大戰的烽火四起,就因那人沒來由地說出那句話。
他不懂那人,始終不懂。或許,在真正觸及到他人前,得先交出真心、得將一切猜忌懷疑都吞下,一如遞出張空白的紙張……
不可能。單是要他鬆開那緊握的堅持,就是最荒唐的天方夜譚。
如果可以血淋淋地剖開胸膛,描繪心臟精準的形貌該多輕鬆愜意?如果可以殘酷地剖開胸膛,親眼確認那人心裡是否留存著愛,那該多好?
「強者自救,聖者渡人。」那人自顧自地補充,同時燃起星火,吸進滿肺葉的尼古丁:「我不是聖人,親愛的,但我還懂得什麼叫做生存……」他則依然悶不吭聲。接著原子彈爆炸了,世界大戰都結束,男人與自己的戰爭卻未曾停歇。
「去哪裡都好,但絕不會是這裡。」那人的眼眸裡燃著冒險,危險的冒險。連子彈、警報器和機密情報都了然於心,要辭掉現在這份工作可不是輕鬆愜意的事。
不過總有人願意一試,歡呼吧、嘲諷吧,當愚者總算追到太陽,眾人都會將之捧為智者。那人所算計的,他依然不懂,可他唯一的選擇,即為沒有選擇:
「不……」
記憶像是產生了斷層,晨光升起,單人床上的海早已退潮,徒留乾澀荒蕪的大地,嘶啞難堪地吹起風沙。桌上留著張紙條,但他無心閱讀。
奔馳、瞄準、扣下板機,這是標準化後的規則,是他生存的方式,即便那人不在,絲毫無關流程運作,鮮血飛濺的高度甚至是填彈時手肘與狙擊槍角度,都絕美的仿佛監獄石牆上刻印下的淒慘文句。
他很自由,因為他從未思考過自由;他很自由,因為他從未意識到高牆的存在。
他無所畏懼,因為再也沒什麼好失去。
碩果僅存的生存灌溉著他,他心碎的手足無錯,當槍膛還滾燙著。之於自己,之於那人……他向來不善言辭、不善說謊、不善違背自己的眼和心……卻因為稍閃即逝的恐懼齜牙咧嘴,讓他的子彈不偏不倚的,落在錯誤的目標上,穿過了跳動的心臟,射出死灰似的塵埃。
那是他所留存的,他所珍視的,任何一分塵埃都顯得尊貴無比,那是心臟的殘骸,勉強能喚起那份熱情和衝勁。生活過的證明、活過的證明。
自己可曾活過?呼吸的空氣和流動的血液有多少重量?仰首,寬邊帽緣擋住部分豔陽的毒辣,他沒來由揣想著天空彼端。陽光的溫暖又是什麼形狀和熱度?為此,自己能付出多少代價?
為了解開問題答案,在餘燼的殘骸中,他挖掘出了停滯時間的碎片。那人離去後的數年,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但至少數年,數年過後他才有資格和勇氣去閱讀那張紙條。
浮誇造作卻又不失工整的字跡打上眼眸,他不必看見屬名便知曉,彷彿那人親口耳語著、敘述著:時間、地點與一個不可失之約。你會來嗎?或是任我凋零腐朽,與你的灰燼一同陪葬。
他從短訊裡讀出了千言萬語,領悟了世界,甚至是看穿了宇宙,好似所有文字都凝淬於一張不過巴掌大的紙張上。不過想表達的意念卻淺白簡短得使人鼻頭發酸。
他依然害怕,依然恐懼。即便唯一不相信恐懼的人,只有他自己。在他
意識到自己並不勇敢之前……
他打包了行李,角度氣溫或風向都不被精準計算,歲月磨去稜角的刻度。唯有那份減去的薪資能用計算機按出個世俗數字。事實上,所有東西都能擁有數字、卻無法被真正估量價值。包含他所付出的那份代價。
在他意識到自己不夠勇敢之前。
他已經坐著長途班機,莽莽撞撞、迷迷糊糊、朦朦朧朧之間,離開了固有之地。
此地與彼方的太陽皆相同。接下來?該往哪去?他也不再真正意義上的需要墨鏡,因為再也不需要舉起狙擊槍,屏氣凝神地,等待著獵物自動出現在準星之內。
還帶有深色瘀青的拇指揉過那張紙條,你自由的代價是什麼?連子彈、警報器和機密情報都了然於心,一旦走上那條路、成為傭兵後,就不可能有條寬敞的康莊大道供你退場。
他向當地人詢問了地名:『The Hanging Tree』。答案卻彷彿全世界最詭異駭人的傳說都聚集在同一棵樹上。處刑人犯用、極陰之地、有不少人在那自我了斷……這是他所得到的故事,卻未曾有人阻止他前去。
當晚午夜,他準時赴約。
某物驚動了深林蝙蝠,在無雲的夜裡將星空染黑。繁茂蓊鬱的森林低吟著,唯有棵枯樹獨立其中,寂靜地枝幹間垂下枯槁樹藤,劃出不自然的擺盪幅度,恍然間,好似吊死人的麻繩般使人生畏。
樹下有著巨石四處傾倒。不難想像或許是處刑台的遺跡,若踩在其上,便能輕而易舉的勾到樹梢、拉起繩圈,歸於彼岸之土。他仰首望去,依稀能辨認出繩索和樹藤的差異,只是經風吹雨打,兩者都逐漸歸於自然。
他們約好了,度過的年歲彷彿被那人計算過。刺痛的恰到好處,卻又不至於讓他忘記痛楚的感覺。這段時間是他們共同付出的代價,如果:「你選擇逃到天涯海角,那我選擇了不去看見。」他在樹下等著那男人,緩慢的、狂喜的、嗔怒且致死的等待。彷彿數年的流動全濃縮在這幾小時。
接著他領悟到,他體會到,當晨曦的光灑在地平線上,他頭一回覺得陽光冰冷(過去充其量是毫無感覺),像是泡在嚴冬的水中,凍得令人幾接窒息。他頭一回感受到陽光不再刺眼,反正這半殘的雙眸也不再灼爍著光。
最後他領悟到,他體會到,那人並沒有逃過。
你究竟是在吊人樹下等待,抑或是佇立於直達彼岸的幽冥?答案已經顯而易見,盲目的狙擊手還能去向何方?這是我的代價,比你的更加暴戾直接。但繞了一大圈,你與我最終都是殊途同歸。
自麻繩圈後望去的世界,一片斑斕。
朦朧的雙眼所見,垂在混亂間、唯一條完好的麻繩。這是他碩果僅存的信念,守護那人所留下的約定。他並不知道自己不勇敢,直到窒息感襲來前,才領略蠻幹與勇敢間的差異。他並不知道自己不自由,直到樹間繩索僵直……
他狠狠地墜下,摔在亂石上。
繩圈處有個明顯切痕,他並沒有墮入地獄,而是犯了個簡單的錯誤。枝枒間的鳴鳥驚起,深林傳出的低啞笑聲不懷好意:「你真該看看自己的模樣,我親愛的朋友。」
他早已做足了決心,他受到屈辱,卻得到答案。此生此世,恐怕沒有一剎那,能像此刻讓構築出人類的所有情緒都湧上心頭。
晨曦的光逐漸綻開,仰天望去,他眼裡氤氳著整片星空,美得更勝整個銀河系。那人將他一把拉入懷中,他在心底發誓:到手的,便不會再放掉。(順便狠揍一頓那惹人厭的嘴臉--就和以前一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