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Ending in time
關於時間的深不可測,於潛藏在分秒之後的異常。
我渴望登峰造極的故事。
這天又是平凡無奇的一天,我六點半回家、在夕陽餘暉中構思著新書內容。
我的名字是喬治,喬治.費許,業餘小說家。
我在稅務局作著無關輕重的基層工作已經邁入第五個年頭,領份吃不飽但餓不死的薪水。成為職業作家(當然得有暢銷的前提)自提攜時便是我意圖成就不凡的石中之劍……可我得先把它從堅硬的現實中用勁全力拔出來才行。
然而這本書(連名字都還沒能取)的創作過程並不順利,我改變過無數次大方向、丟棄好幾本草稿筆記,甚至刪除掉電腦裡頭成千上萬的字串……這些沒被述說的故事,不但看了生厭,就連編輯都委婉地搖頭,並屢次提醒出版社安排的截稿日期就在眼底。
這是我第十三次刪除所有文字檔案。
太陽西沉,轉至星球的另一端,時間寫著晚間十點,游標在一片空白頁中輕蔑地閃爍。
我祈求一點啟示,再細小的徵兆都好!靈感、我需要靈感!兩眼被藍光曬得昏花,我雙手抱著腦袋、肘部靠在鍵盤邊緣,姿態遠比每個篤信神祇的狂熱教徒都還虔誠……
放棄吧。這樣的念頭並非首次油然而生。
人類的想像力有限,我們終究困在孤獨的知覺和體會中。那些暢銷作家鐵定是把靈魂賣給了魔鬼,或真正經歷了場史詩般的冒險犯難,才有能力寫出精彩的故事……嘿、這樣合理多了!他們並非憑空杜撰或擁有某種天賦,而是不費吹灰之力、輕輕鬆鬆,將所見的一切用足夠迷人的文字記錄下來!
我對這荒謬的想法不禁失笑,看來我創作慾還沒完全枯竭,只是精力有限。被公司壓榨整天後可不會剩多少殘渣,於是我闔上筆記型電腦,起身離開時──
世界開始融化,一滴滴淌下。
書桌、檯燈、天花板全是由蠟製成,滲流、匯集,像無數條蠕行的蛆蟲。我可以看見建築物的鋼筋骨架,接著是天空和漸亮的星,但隨即連更遠處的月亮也流得一乾二淨。
有個男人在一片純白的大地中,舉起某種能量槍對準我的腦門。
「喂、等一下。」
他戴著一副過時的細框圓眼鏡,臉上蓄有雜亂的老派八字鬍,不難讓人聯想到 Beatles 裏的 John Lennon 和整個六零年代。我轉動眼球,眼皮底下這男人的衣著,則被燙燒我鼻尖的能量武器給擋著。
「十一月!又有死老百姓跑進來了,快把他丟回原來的時空!記得還原乾淨,免得又被星期三碎碎念個沒完。還有……」
我猛然感到一陣頭重腳輕,暈厥伴隨嘔吐的慾望翻騰,意識被抽離了身體,在解析何謂白之前,我見到了所有最鮮豔的顏色。最後杳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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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登峰造極的故事。
這天又是平凡無奇的一天,我六點半回家、在夕陽餘暉中構思著新書內容。
然而,太陽很快就沉沒於暗無天際的夜幕之中,電子錶盡職地發出了整點嗶聲,有些刺耳。時間寫著晚間十點,游標在空白頁中輕蔑地閃爍。
……這一無所有的頁面,完美的詮釋了我腦袋狀態,我甚至覺得失去了段時間,可能只是恍神了?但我意圖找回些記憶,卻彷彿翻攪一盆渾水,越是摸索就越顯模糊。
總之、搭配方才漂浮般的不適,我想今天已經寫得夠多了。於是我闔上筆記型電腦,起身離開時──
我想起明天還得上班。
之後的日子就這麼過去,我上班、寫書、試著別讓自己餓死……周而復始。出乎意料的是,我似乎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眷顧,即便創作的過程並不順利,但新書賣得好極了!大家愛死了我的故事、著迷於我筆下的角色,銷售量更是橫掃各大書店的排行榜。
空前絕後的成功後,我便辭掉了稅務局的工作成為職業作家,從現實一躍而入夢想中。然而這條路絕非恆常的平步青雲,我也遭遇過無法突破自己的窘境、寫出不被大眾所接受的故事……但我依然會以逐日者似拙笨的姿態,跨越每一個朝陽升起的山頭。
十多年間,我陸續有穩定的收入和讀者群支持、結交來自各界的友人。首部由小說翻拍的電影甚至明年夏天上映!除去純粹的文字工作外,簽書會、讀書會、講座……塞滿了所有行程。
我覺得日子過得特別快,好像不屬於自己。
或許是因為成為暢銷作家後的日子相當充實吧?我遙望雲層之頂,此刻正在飛往紐約的商務艙內沒來由沉思。世界懸疑小說協會邀請我替他們的活動開場演說,可卻毫無靈感。這對一名創作者而言再稀鬆平常不過,才思枯竭、搞不好是種對腦部的職業傷害。
所以我決定暫且放下平板電腦,讓身心得到片刻的休息時──
世界開始由繁化簡,從實體變成色塊。
無以言喻的熟悉感從胃部湧上(也可能只是現況令我想吐),眼前座位的迷你電視、空服員乃至機艙,都化為形狀各異的色塊和粗細線條。然後從航空公司的標準配色,蠕動成如同 Joan Miró 版畫中超現實的張狂斑斕,他們扭曲、躍動、尖叫……最後全收縮進無點之中。
我來到一片純白的大地,頓時失去所有距離感。
這裡沒有遠方、亦無地平線,只有無限延伸或緊收的純白令人目眩。
我還未站穩步伐前,震耳欲聾的爆裂聲猛然襲來。它的強悍足以讓整個四維空間崩落,而我目光所及處(難以估計距離)勉強能稱作為『牆』的範圍也確實出現一道裂口,裂口外是彷彿能將理智都吞噬的黑暗。
「那群狗娘養的害蟲又把牆打破啦!快、快、快!我他媽的核能電池呢?黃道小隊!就是在說你們這些白癡!還不去替伽瑪光束砲裝填!春分組的……」
有支約莫數十人編制的小隊踩著整齊劃一的步伐,他們穿著制式護甲、手持猶如科幻電影中會出現的能量武器。領頭隊長(鐵定是這裡管事的)卻戴著副不該出現在高科技幻想中的落伍圓框眼睛,直教人想起整個六零年代。
「噢……」
圓框眼鏡男注意到我時啐了幾個髒字,誇張地指著我的鼻尖咒罵:「天殺的,我們現在沒空鳥你。」而後踩著風風火火的步伐回到梯隊中。
很顯然,我並不會造成急迫性的危險(只是個茫然又不知所措的作家),我沒來由想起自己成為職業作家前、曾幻想過能有場驚天動地的史詩冒險降臨。現在這個夢想成真了,我卻願意用畢生的好運去收回那個願望──
鑽破空間的客觀而言確實是某種甲殼生物,它比十層樓高的建築更雄偉,帶著震天咆嘯現身、渾身長滿刺針和觸手……只見巨蟲正用強而有力的下顎,將純白的『牆』一片片扯下,彷彿雨季時的老舊粉刷脫落。
我頓時兩條腿發軟、心臟劇烈地鼓動,幾乎要跳出胸膛。當下根本無法記住任何細節,遑論化作文字,我只能用因恐懼而擴散震顫的瞳孔,看著光束武器散射各色炫目的能量粒子衝撞、打擊不速之客的黑亮甲冑。
「赤道小隊,撤回BR-7位置……該死!」
圓框眼鏡在前方發號施令的模樣十分威風,狀況在控制中也令我安心幾分──直到巨蟲吐出臭氣熏天的酸液,讓落點下的科幻士兵們全都化為一團血肉模糊。這副地獄景象嚇得我跌坐地面,超越心臟足以承受的範疇。我狼狽地向後挪動時,甚至還撥飛了些金屬殘骸。
「『噢?出色的表現,值得嘉獎。』」
當怪物佔有優勢時,一道嘶啞男聲自虛空彼方傳來,聲線猶若被業火焚燒,罪惡的字眼被迫傳入我耳中。鏗鏘有力、猶無數不同頻率、語言、性別的奏鳴……同時被大腦讀解。外星巨蟲的頭頂上依稀有個人形物體佇立,但炫目刺眼的雷射能量與塵埃致我難以辨認細節。
「『不過,我們可是以百折不屈出了名的。』」
底下對抗怪物的聯隊紛紛吆喝著伽瑪光束砲充能完畢,他們紛紛自一線戰區撤回,有名身形健碩的戰士不慎被觸手捲起、騰至約莫十米高空,在他被重重摔下前,迸裂的灼熱光束毫不留情的令那名倒楣鬼和異空怪物一同消滅在炫目白光之中。
「後勤班、月球小組,到裂縫邊緣收拾殘局。春分和黃道小隊……」
怪物被消滅後(至少看起來是死了),留下滿地瘡痍。圓框眼鏡男依舊高聲地發號施令,這些士兵身上都配有類似對講機的通訊設備,但他顯然對大呼小叫有某種堅持。我觀察到士兵們大多穿著白色的長板獵裝制服,圓框男身上則多了些華麗配飾,在跨過殘骸和廢墟時晃蕩生輝。吆喝越發鮮明……
「你!跟我過來。」
專注觀察周遭導致我忽略了自身的窘迫。霎那間,圓框男便粗魯地扯著我的手臂,將人拽上臺我根本來不及看清楚的高科技懸浮車,極高的速度在我坐穩前就發動了好幾百米。純白的鋪面一路延伸,最後通向寬闊的橢圓形廣場。
「嘿、我……」有滿肚子的問題和疑惑。
「噢喔喔喔──別像隻蒼蠅似的嗡嗡叫,就沒人會把你一巴掌拍死。」
圓框男誇張地搖著腦袋、把這份魯莽表現得理所當然。顯然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並將我扯上廣場內的一處銀白色平台(反正這裡的一切都是銀色或白色)。我妙語如珠的對答還未到嘴邊,腳下便忽地傳來陣抬升的虛浮感,緊接著是拉扯、扭攪、分解……累積的時間或感知都隨著無以想像的張力迸裂。
「聽著,在這兒你必須明白──」
所有聲音都抽尖為一串耳鳴,全然相反的體驗銜接在後。壓縮,強大得彷彿收束進肋骨之底、心臟之中,最後凝聚為單一分子,凝聚為我……炫目的白光展開,我努力眨動著生疼的眼睛、下意識伸出雙手摸索,好確保不會碰著任何東西。
在短暫失明後,映入眼簾的空間有種無限延伸的錯覺,中央矗立著不見頂端的粗大支柱──視覺上將整個場所一分為二,廣闊空間的邊緣是著整排不知名儀器。支柱上頭錯綜著線路和各色懸浮立體投影閃爍,彷彿受盡天譴的巴別,成為這電子伊甸內的唯一秩序。
「嘿、又是你!」
這聲音聽起來像個青少年,帶著雀躍的稚氣未脫。他從高塔(這麼形容或許會更貼切)後方出現,搭乘著倒三角體的漂浮載具,用不到三秒鐘便降落在我面前,露出一個粲然微笑。
「十一月!快想辦法把這死老百姓搞回去!再一次!」
圓框眼鏡男一直佇立我身側,只是不比高塔甚至那名黑髮青年吸引人──他有張很帥氣的臉,我幾乎可以想像這孩子駐足高校的成排鐵櫃前,被啦啦隊員和校花包圍,並在每個周末受邀參加所有派對。
「好了老兄,別急嘛,我都還沒機會和這迷路的甜心打聲招呼……」
「現在!立刻!馬上!」
他像是被打敗的卡通人物似,誇張地將懸浮座椅轉了一圈,接著喚出機台上的半透明電子立體投影。雙手滑出扇形弧度、以鍵盤為主的各類儀器逐個顯現。最後用非比尋常的高速輸入巨量指令。
與此同時,我開始思忖他們話語中的不協調性。他們對此──甚至我本身,有種似曾相識的熟稔諳練。我們彼此曾見過嗎?還是我多情敏感?說不定他們整天下來得處理好幾隻迷途羔羊。就在我思緒飄遠前,青年率先有了結果:
「噢、我有個好消息跟壞消息。」他輕佻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壞消息。
「壞消息是,喬治身上的時間線已經產生了悖論,我沒辦法將他送回屬於他的時空。」黑髮青年又敲了幾下鍵盤,抬起頭來用漂亮的棕色眼睛看著我。「而好消息是,我們現在有用不完的時間可以認識彼此囉!」瞳眸中閃閃發光。
「……什麼意思?」我問。
「也就是說你必須跟我們一同待在這天殺的『蛋白』裡頭直到永遠,或你意外死掉為止。懂嗎?」圓框眼鏡氣憤地補充,我突然驚覺自己已經習慣了他這份暴躁。
「而在你原本的時空裏,為了將亂流造成的影響降到最低,你曾留下的證明,就是:工作成果、感情關係……或犯罪紀錄都不會消失,但至此之後,你就等於失蹤人口。希望你媽媽沒有在等你回家吃晚餐。」我母親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里耳熱病。
「總之,歡迎來到『蛋白』」他深深吸了口氣,補充:「或說『普朗克時間階段對稱性破缺點後一飛秒層』!喬治,你會需要一個新代號!當然不一定要是俗氣的月份,你能當……」
我茫然了良久,黑髮青年隨興起的代號全都化作背景音。事實上,來到這奇異空間後我沒有任何空檔思考。所有疑惑都未得到解答,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什麼是普特朗……之類?你們是誰?我在哪?
我能回家嗎?
或說,我真的想回去嗎?
「無所謂,」信念像燃起的大火,驅逐思緒中深淺不一的灰。我告訴他們:「我在原來的世界裡已經留下夠多東西,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可我真正想著,即便自己的作品向數千、數萬、甚至千萬人證明了我的成功,卻沒有一個人明白。明白我靈魂中的痙攣、每拍呼吸後的憂懼,或睜眼遠眺晨昏時,一份無以宣洩的孤寂。
一切都乏味極了。縱使編輯焦頭爛額、世界懸疑小說協致詞空場,甚至大半年後的電影上映皆枉然……我從未如此血脈噴張,在這段短暫冒險中,我甫感受到自己活著。還有呼吸、心跳、知覺。
「哈、我開始有點欣賞你了,小子。接著還有段大工程!例如我得好好介紹什麼是『國際時間局』,以及咱們這兒的規矩……」
圓框眼鏡男隻手搭在我肩,一股濃烈的古龍水味襲上,刺鼻卻有些親切。恍若這種氣味讓他從平面變得立體,又或是單純地讓我聯想到父執輩的喜好。
「嘿、等等等!還記得上次的時空謬誤嗎?」
黑髮小夥打斷了我們談話,圓框眼鏡順勢白了他一眼,但青年仍泰然自若地操作著多個鍵盤與電子投影,露齒微笑的臉龐能讓男人都悸動。電子敲擊聲令他彷彿一人演奏著多重交響,最終戛然畫下的終章是戲劇性地抬手,猶如啟動核彈開關前的遲疑。他高聲地說:
「我可以將喬治送回那個間點!」
世界猛撼,視野驟變。
〝你真該給他心理準備,十一月。〞在我的意識全然抽離前,這席話依稀於耳邊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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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登峰造極的故事。
這天又是平凡無奇的一天,我六點半回家、在夕陽餘暉中構思著新書內容。
──是的,假使趴在電腦桌前失去意識是某種壯舉,那半夜有勇氣孤身前往廁所鐵定值得一枚獎章。我抬頭看了眼時間,晚間十點。空白頁中的浮標和進度一同停留於零。我八成是睡著了兩個多小時,渾身卻像被擀麵棍輾過似生疼、腦袋如鉛塊沉重。
依稀有道軌跡在夢境之海中留下,卻被現實的魚群爭先恐後吞盡。船過水無痕,前一艘小舟已經駛離了我的海域,不再奪人心神。而下一艘船上頭……可能載滿冰啤酒或柔軟的床榻!
休息的念頭彷彿高漲海浪將我推翻,身體的不適又如此尖酸刻薄(像我的上司),種種跡象都提醒著今天寫得夠多了。於是我闔上筆記型電腦,起身離開時──
想起明天還得上班。
我最後完成了篇不盡令人滿意的作品,它的結局就和我一樣被人們忘卻在世界角落。時至今日,寫作不過是我文字部落格上的消遣娛樂。然而可慶的是,我還沒丟掉稅務局那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在這崗位上十多年來也爭取到了升遷,從吃不飽、餓不死,正式晉級為尚能填飽肚子,但依舊窮極無聊的差事。
日子過得單調透頂,就像昨天的雲抄襲今天的雲,未來只是過往的拷貝。活著只是生存,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並且,我無法感受到時間的流動,便轉眼倉促老去。
直到公司的聖誕節派對當天。
起先我只為湊頓免費晚餐才參與。打算等活動進入高潮、氣氛最熱鬧歡騰時,讓灰姑娘回到沒有魔法的現實世界。鐘響十二下,雜沓人群卻將我擠往舞池中央、撞上無法辨識部位的肢體,我焦急地張望、找尋出口──
我第一眼就看見了她。
她鮮紅似血的髮色燒進虹膜,夾雜著夕陽餘暉的橙色暖風,拂過大地,孕育而出的一雙松石綠眼睛彷彿會吃人。俗氣聖誕音樂在耳畔成了婉轉浪漫的情歌,當我意識到時,自己已經情不自禁地盯著她,她也注意到我,我卻只管露出尷尬的表情。腦中僅剩一個念頭:那張帶著雀斑的面容,笑起來時美極了。
「嗨、想跳支舞嗎?」她問。
我點頭,沒能吐出隻字片語。
她的名字是伊娃,伊娃.戴維森,稅務局秘書室職員──同時,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就像場奇蹟般,我與伊娃日漸變得親密。我們在天空尚未被大樓掩沒的天井共進午餐、依偎在夕陽餘暉的運河邊漫步……或搶在鬧鐘大噪前,輕喚彼此名字。指針的運行失去了意義,唯有我和她共度的時間,才能感受到呼吸、心跳和陽光灑在身上的溫暖。
我覺得日子過得特別快,恍若只獻給愛情。
自聖誕派對後的四年十二個月又二十九天,前所未有的幸福充盈著我,平凡的日常都變得富足又美滿。她填補了現實或非現實、意識或非意識之中的所有缺憾,使我變得完整。我愛她,再也沒有一個旖旎綺麗的詞彙、絢色多芒的話語足夠比擬。且願為她包容世間一切苦楚或平淡……
我準備向她求婚了。
伊娃不喜歡雜沓的公眾場合──我也是。所以我預計今晚的五周年紀念日時,在專屬兩人的小屋裡頭共進晚餐、由我親手下廚,並準備在端上私房甜點時給她一個美好的驚喜。
她會說願意嗎?或著,我們還未準備好邁向人生的下個階段?綴著愴俗鑽石的戒指遠不足以證明我們的愛情,世上亦無任何物件足以媲美她的靈魂和型態……但這枚戒指放在我的外套口袋時,那份重量還是踏實地令人安心又忐忑。
準點下班後(我這幾年來的工作表現卓越,現在以經坐上主管的位置了),我連忙前往生鮮超市內採買晚餐食材,確保每個環節都一絲不苟、在清單上畫下記號:雞胸肉、洋蔥、奧勒岡葉……當我走向第二走道時,遠處的空間好似從立體轉為平面,失去了所有距離感,像張貼在牆面的海報。就在我質疑自己眼睛時──
世界開始破碎,一片片崩落。
累積的時間向肩胛骨最頂處壓下,我強烈體會到自己的存在,諸如呼吸、心跳、脈搏的聲音迸裂,自聽覺化為視覺……大腦認知的形體、色塊彷彿玻璃製品般呈巢狀擘裂,像張滿天的寶石蛛網下墜,粉碎為細小晶體。轉瞬間,我原先所處的超市絲毫不復存在──
我駐足於整片純色的空間,刺目、無限向四周延伸的白將我環繞。
「天殺的!」
我被突如其來的高亢男聲嚇得縮起頸子,下意識循聲望去,(無法估計的遠處)站著個體態精實的男人。他唇上留著六零年代最潮流的蓬亂小鬍子,卻身著科幻電影裡頭才會出現的科技感護甲,然而整片以白與銀為主調的空間之中,唯一能吸引我目光的,便是他鼻樑上那副老派的圓框金絲眼鏡。
他踩著風風火火的步伐而來,暴戾地指著我鼻尖謾罵。男人在張口發了幾個不具意義的母音後,俯首看了眼手腕上的電子投射螢幕,厲聲說道:「才過了他媽的三十分鐘!」眼鏡男(我決定姑且稱之)吸了口氣,繼續補充。
「我們把你送回那他媽的『蛋黃』裡頭不過三十分鐘!要命、又一次!」
什麼三十分鐘?什麼蛋黃?這裡是哪裡?又該怎麼回家……還有人等著與我共進晚餐!我卻只能征望著他青筋浮突的臉面,滿腹疑問。此刻深深懷疑自己是否跑進了某座攝影棚或新穎整人節目的現場。嘿、攝影機呢?我分神。
「我……」試圖問出些端倪,然而伸手按壓眉間的眼鏡男顯然無心搭理,反倒吹起鬍鬚、打斷我後續發言。
「好!我只能再把你這死老百姓帶去給十一月瞧瞧!看那小子還能變什麼法術。」
這男的粗暴、無理、滿口髒話,使勁跩著我手臂移動,卻給人一種熟悉且信任的感覺。無法用理性解釋,同時,我亦察覺到了對方話語中的癥結。爾後我猛然驚覺──
他讓我想起了服役時的長官!(好像叫做喬還是喬許,記憶模糊了)行事作風從不拐彎抹角,斬釘截鐵的態度。看著他領導者般的肩膀與風骨就教人安心。
不出幾步路眼鏡男便鬆開了手,我亦步亦趨地跟上他稍快速度。「那個……我想回去原來的地方。還有家人等著。」我鼓起勇氣表態。可嘴裡持續叨叨唸唸的對方顯然無心搭理,直到我們來到一個橢圓形的白色平台,他的抱怨戛然而止。
「我在想辦法了,小子──」
剎那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或說全部拔尖為一串高亢刺耳的蜂鳴。腳下平臺傳來的虛浮感、將我抬升,感覺自己就像太妃糖機裏頭的原料,被揉攪、拉伸、收束。重塑的過程令人不適,胃中翻騰、頭痛欲裂……直至炫目白光散去──
矗立於其中的高聳巨塔收入眼底、無法窺見頂端、更遑論臆測高度。塔……或許是建築物的支柱上,滿佈線路和電子懸浮投影。遼闊的金屬地面止於成排儀器,我的腦袋卻彷彿無法接受該空間的存在,抗拒視覺成像的結果,導致認知中不可避免的紊亂。就在大腦、身體與靈魂都還未找回平衡前,我聽見道不同於眼鏡男的清朗聲調:
「嗨!喬治甜心,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他張開雙手,作勢要給我個擁抱──假使他沒乘坐在某種漂浮座椅上的話。目測約莫不過二十的年紀,青年長著張很俊秀的臉龐,一頭黑髮宛若曙天欲破的黛墨色。一眼給人種輕浮的感覺,然而身段好整以暇,眼神中帶了點洗鍊。
「什麼叫做你知道他會回來!十一月!」
「好了好了,老兄,冷靜點……」
他們自顧自地大吵起來,我就愣在原處像隻待宰羊羔、聽不懂這些高端人類在說些什麼。我不免開始擔心自己錯過晚餐約會、錯過後續所有計畫、錯過伊娃。
「總之!沒辦法囉。喬治,再次歡迎你來到『蛋白』!或許晚點可以幫你辦個派對呢。」伴隨著眼鏡男粗礪的咆嘯作結,青年轉頭越肩看著我,朗言說道。
「我、我不明白……我只想回家,或說回到原本的地方!」
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但我的內心深處知曉,這鐵定不是什麼三流整人節目這麼簡單。疑問和困惑幾乎要把我吞沒,零星的記憶、錯亂的感知,全都在我的腦袋裏頭炸出了小小的火花,打起無人流血的暴亂戰爭。
「呀!你現在鐵定不記得前兩回的事情了吧。我就從頭說起好啦!那麼,先做個自我介紹,我的代號是十一月,隸屬於後勤技術部門暨科學研發團隊……」
十一月說,他們作為『國際時間局』。是個致力於維繫宇宙時間正常運作,並確保人類得以生存的組織。偶爾修正發生在一般民眾(像我這樣)身上的時間悖論,或著沒事幹的時候打打桌遊。
青年繼續解釋,在他們所處的外在空間,已經突破了技術奇異點,並觀測人類所處的宇宙……(這部分我半個字都沒聽懂)簡而言之,國際時間局將廣義的時間拆成幾個部分:裏時間、外時間、事件視界和虛空。
「然後呢,外時間的定義上為『普朗克時間階段對稱性破缺點後一飛秒層』,我們……」
「我們!我們暱稱你們所在的地方是『蛋黃』、我們所處的外時間是『蛋白』,至於視界就是最外頭的『牆』啦!別跟老子扯什麼雞蛋還有蛋殼膜或氣室,比喻!比喻你懂吧?」眼鏡男不再沉默或發脾氣,而是打斷了喋喋不休的十一月,顯然不希望青年細細解釋所有名詞定義。
「這、這我明白了。但我真的只想回去,呃……蛋黃?裏時間?或我剛才在購物的超市!」
我好不容易找到空檔重申自己請求,然而十一月與那圓眼鏡男卻是默契十足地面面相覷,用一副看見六月飛雪似的神情不置可否。在半晌尷尬的沉默結束後,黑髮青年從倒三角體的懸浮位置躍下,信步朝我走來。
「聽著,喬治」十一月兀自搭上我肩膀,彷彿我們是熟稔彼此多年的親暱好友。他斂起玩世不恭的態度,低聲說道:「或許你因為時間的不可逆性,而沒有之的記憶。實際上你已經因為不可預期的錯誤,所以掉進外時間裡頭好多次囉。」
「我們有能力修正輕微的悖論,但喬治你身上的時間謬誤已經不屬於單一奇點……」他停頓須臾,像是在找尋一個最恰當的詞彙。
「你已經沒辦法回去了。」
我明白失控不會解決問題,或許這的確是某種低俗可惡的玩笑?說啊,告訴我你們不過是在窮極無聊的日子中尋找刺激!我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失去理智,呼吸,記得呼吸,讓大腦充分思考,別讓心牽著自己的感受肆意妄為……
這一切來得遠比交通意外更突然,我由衷希望這是場莫名其妙的夢境,就在下午三點的辦公室中發生。於是我使勁地捏自己手臂──很疼、很真實。
「嘿!瞧你小子半小時前還興致勃勃的。這下可好啦。」
眼鏡男使勁拍了我肩、說著難以理解的話語。這下重擊也疼得撕心裂肺,即便我明白他只是想笨拙地給予安慰,但我待在這詭譎空間中的每分每秒,都只會使一切體驗越發鮮明、越是無法逃避或否認。
或著,再也沒有她的生活,才是我痛苦的首都。倘若我能找到和她有關的任何連結,或許會義無反顧地大哭一場。眼前冷色與白交織成的目光朦朧,折射的輝芒千重萬華,猶若寶石。
寶石,我輕撫上外衣中那枚獻給她的鑽石戒指,靜靜地落淚。
『警告、警告。事件視界AX-43、AX-41區破損。請各級指揮官……』
我的傷感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整個空間倏然滿溢著顛危的鮮紅,彷彿無水之火,淹沒了整個燒灼空間。警報聲沒有很刺耳,卻能讓人體會到深刻的危難急迫。
「十一月,你小子最好給我看著他。」
眼鏡鬍子男說罷便刻不容緩地離去,頓時只剩下我和十一月待在這浩大的場所中。而青年見我沮喪的模樣,似乎也沒有繼續滔滔不絕說話的念頭,而是跳上座椅逕自離開。就在我空茫無助(而且疲憊不堪)的發呆一段時間後,他回來了。
「嘿、喬治甜心,拿好囉。」青年朝我仍了東西過來,是包衛生紙。上頭還有可愛動物圖案。「擦乾眼淚,打起精神吧。」
「沒事,我只是需要點時間調適……」我不覺得自始至終了解到些什麼,獲得的資訊量過於龐大、超出了作為稅務人員的認知。而假使我在多年前真的成為一名作家的話,說不定會對這史詩冒險興奮不已吧。現在的我,只想過上平靜安逸的日子,結婚、無論有沒有小孩都好,最後凝望著戀人的面容,先後死去。我補充:「謝謝。」
「倒是你,不用跟那位先生一起……呃,出勤?」我問。
「我的工作就是待在這兒呀,甜心。」
十一月顯然對於我將話題拋回他身上這點很愉快。青年在說話的同時擺手、喚出了多面投影屏幕環繞周遭,看著置中的最大型影像,以線條勾勒的畫面讓我花了點時間理解內容──
那是隻形貌扭曲的怪蟲(或說節肢動物?),色深外殼反照著不祥的折射,牠身上由多種昆蟲的特徵揉合。背殼上攢動狂舞的觸手扭動、揮向地面,將一輛運輸車活生生打翻。
在有了對比後,我才發覺這隻怪物是多麼巨大,粗淺猜測至少有三百英呎高,少說是好幾十層樓建築的宏偉……牠的存在彷彿髒污,染黑了純白色的空間。隨著類似蟲顎的巨鉗撕裂牆面,污漬也就越發擴散。能量武器炫目的光線擊打在蟲怪身上,卻始終無法阻止牠入侵。更糟的是,裂口後依稀可見複數隻怪物,在暗黯深處蓄勢待發。
「紀年:997。編號:VT-73。警戒等級:行星。動員率百分之七十,各單位……」
十一月流暢地敲打著鍵盤,成千上萬串難解的字符在各個螢幕內流竄。青年的瞳孔被資訊之海淹沒,而他卻優游、徜徉其中,顯然對自己的工作驕傲又熱誠。他始終沒有將目光放在我身上:「介紹了這麼多,該說說國際時間局的工作內容啦!其實我們也沒做什麼大生意……」
「就只是對抗你看到的那些『東西』。」
我只認為自己像在觀賞特效壯觀逼真的科幻電影,假使這兒能聽見音效的話,鐵定會給這齣戲滿分好評。然而,即便現實如此荒謬怪誕、即便隔著電子螢幕,巨蟲詭異的模樣依然深刻撼動著神經,折斷恐懼與理智,一種純粹的惡意,幾乎要將人擊垮。我的句尾微顫:
「那些……『東西』又到底是什麼?」
「雖然牠們長得巨大又嚇人、形狀更是五花八門!可惜,這些東西都只有編號,還不構成真正威脅。」十一月依然操作著控制面板,「在背後指使小蟲子們的,是『類高等生命體』。」青年嘴邊掛著的微笑消失了,他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睛,彷彿自己講了個受詛咒的禁忌字彙。
「或著,在人類已知紀載中,被稱作『惡魔』的存在。」
這定義頓時變得好理解多。雖說不可思議,但縱使十一月現在告訴我聖誕老人和復活節兔真的存在,我也會通盤接受。青年撥動身側一個迷你投影數據,手邊工作暫且告終,便好整以暇地欣賞著投影大螢幕上的影像。順著青年的目光──
我一眼就看見了他。
怪物的甲殼構造上矗立著人影,像是在確認自己的幻覺似,我四下張望,正巧對上個特寫畫面──瘦白高挑的男人臉龐。高顴骨撐起陷沒的眼窩,深淵之底有雙冰藍色的死去眼睛,銳利得足以把靈魂削成碎屑。瘦白男的嘴唇勾勒著形狀,卻能有無數頻率、語言和影像傳入我腦中。
我記得他、我曾見過他。不可知的體會在大腦中翻攪,幾乎要令人原地昏厥。
「喬治甜心,你沒問題吧?我、我們當然不會要你馬上到前線衝鋒陷陣啊,也有很多後勤單位。況且……」似乎是發現我的恐懼與異常,他問。十一月的清朗聲線像塊汪洋中浮木,讓我勉強穩住身形、不至溺斃。青年顯然沒察覺螢幕上的瘦白男,可我的本能、或我的認知中明白:
「惡……惡……」那是惡魔。我頓時口乾舌燥,找不回使用語言的方式。
與此同時,屏幕上的惡魔像是捕捉到我存在,追著我不安的目光凝視。腦中暴亂的知識和聲音狂躁,當刺耳的交響歇止、天旋地轉之時,我最終對上了那雙冰藍色眼睛,那的確會將人拆截,或說撕裂成碎片或許會更貼切……我的感知變成碎片,在暈倒之前,只聽見跳出的兩段獨奏:
「只要撐過這個千年,就是人類的勝利了。」
『只要越過了這千年,就是我們的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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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安,喬治先生。」
當我再次醒來時,自己躺在天鵝絨布的沙發椅上。房間內的裝潢典雅高貴,即便有些俗氣,但我依然喜歡壁爐內熊熊燃燒的柴火味道。揉著發疼的腦袋,我征愣地瞪著對座男人,卻只有一個沒來由的想法:我已經好久沒接觸這麼多豐富且飽滿的顏色了。
「需要來杯茶嗎?」
他說話的嗓音不再複雜難解,那聲帶是猶若練火焚燒過後的粗啞低沉。瘦白男的用詞古老且恭敬,他伸出猛禽利爪似的指尖,替彼此都斟了杯熱茶。然而在有禮且得體的舉手投足間,夾雜著不可一世的高傲與輕蔑。那張綴著冷色眼睛的面容看不出年紀,卻能使人聯想到幾近永恆的歲月。
「……謝謝。」我下意識地答謝,並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噢、就你們的說法,我是拉普拉斯的『惡魔』。」
瘦白男雙手一攤,劃出了個優雅的弧線。惡魔輕啜了杯中的茶飲,斂起眼睫、細細地品味著香氣。然而當我凝視著他時,在感官的理解中,隨著時間越長、大腦內某種汙穢野獸的影像也就越發鮮明。
「超越了唯物主義論、空間與時間,至高無上的觀測者……」惡魔叉起修長的雙腿,下顎是傲慢的四十五度仰角。他有著略為浮誇的手部語言,尤其是說著那些晦澀難解的稱號時,恍若隻灰白的飛蛾翩舞。
「不過,」彷彿交響曲指揮家揮舞著終曲,「我稱呼自己為願望實現家。」他愉快地說了。
「你想要什麼?」不當作家的我,已經失去大部分的想像力了。但我相信遠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比比皆是。諸如永恆的痛苦、肉體折磨……又或是再也見不上她一面。
「那麼,我也就單刀直入地說了,喬治先生。」惡魔毫不保留地攫取我目光,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藏著秘密與墮落。「讓我們來達成一場交易吧,我能實現你的任何願望。」而我不願凝視他太久,那遠比凝視深淵,或與怪物搏鬥更危險。
「可是,代價是什麼?」我輕撫上外衣中的寶石戒指,希冀能帶給我些安慰。然而此時此刻,那冰冷的戒指,卻總能逼得我熱淚盈眶。
「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他咧嘴微笑,露出尖銳的虎齒。其後彈了個響指,一張上頭有著伊娃肖像的照片出現在我們兩人之間的桌面。我的渾身發顫,而惡魔這麼補充:
「好吧,我想您也不會相信這種陳腔濫調。總之我們全知全能的惡魔,依然受到這個世界的『法則』影響。簡而言之,我們需要和人類簽訂『契約』才能擁有在地上行使的權力。」
「我的契約快要失效了,每過千年就得更新一回,不過,我待在這兒也不過是想辦點小事情、買賣東西,或品嘗人類極好的茶……」
即便我的大腦因為爆炸的資訊量紊亂無序,但至少還能釐清邏輯:假使我不同意,那麼就會是『世界時間局』的勝利。他們再也不用對付惡魔和來自異空的怪物。但或許他們才是騙人的呢?世界時間局說不定才是導致混亂的一群,我的意思是,嘿!他們讓我在多個時空間迷失、還愛莫能助。
而眼前的好心人願意送我回去、回去戀人的身邊。噢,我在騙誰啊,這惡魔鐵定是壞人。假使我幫助了他,世界將會毀滅。而再也見不到伊娃,我的世界抑會毀滅……
「那麼,您的決定如何?是希望回去?或著,取消交易?」
……他的話音逐漸飄散,而我的答案無可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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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登峰造極的故事。
這天又是平凡無奇的一天,我六點半回家、在夕陽餘暉中構思著新書內容。
我的名字是喬治,喬治.費許。
業餘小說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