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Witch Story
*看之前就知道的事:
本文為台灣人狼物語的相關衍生創作:人狼物語
有興趣的人,請詳細閱讀說明後再進行遊戲,毫無頭緒的話歡迎至聊天村詢問。
<桑德拉,聽說是主角。 <源藏的伊萬,戲份出乎意料的少
<妹妹角色莉迪雅,忘了是誰(您 <醫生的卡秋莎(就這樣
<雞絲的修女,阿由魯。 <郵差應該死,莫羅佐夫,本村的狼。
<茶几帥氣逼人,但下巴抽筋的由里 <完美的尖酸角色,遙影的多米妮加
其實該村還有其他的玩家,不過礙於字數所以就沒有提出來了(淦
以上。
本文為台灣人狼物語的相關衍生創作:人狼物語
有興趣的人,請詳細閱讀說明後再進行遊戲,毫無頭緒的話歡迎至聊天村詢問。
<桑德拉,聽說是主角。 <源藏的伊萬,戲份出乎意料的少
<妹妹角色莉迪雅,忘了是誰(您 <醫生的卡秋莎(就這樣
<雞絲的修女,阿由魯。 <郵差應該死,莫羅佐夫,本村的狼。
<茶几帥氣逼人,但下巴抽筋的由里 <完美的尖酸角色,遙影的多米妮加
其實該村還有其他的玩家,不過礙於字數所以就沒有提出來了(淦
以上。
A Witch Story -桑德拉的塔羅運勢
『這是一齣惡意的喜劇』—--
「啊啊——真是夠了。」支著面頰,桑德拉百般無聊地坐在攤位上,望著和成群殭屍有著神似眼神的街人們。
「果然縱使離開那死氣沉沉的鬼地方,也還是沒半點生意。」究竟問題出在哪裡?是這社會拒絕讓不是帥哥的自己算命?還是衰微的世道,已經讓人們連窺探過去、現在、未來的野心都蕩然無存了?
「乾脆回去好了,」他收拾攤子,低喃導出的最後結論:「我們沒有過去,而未來也將只會是現在的延伸。」
※
他拎著行李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光是踩著就能感受到大地的貧瘠,植物寥無生氣,打在面頰上的風夾雜著刺痛沉重的霉味。
莫非此地的膏腴是被女巫奪去?不是,當然不是。
那種如同預言般的傳聞他早就聽到耳朵長繭,詛咒的傳聞是最近的事,但家鄉的荒涼絕非一兩天。他很想吐口痰表示對造謠者的不屑,但顧及到路旁還有小孩,握緊行李念頭一轉就索性作罷。
孩子被焦急的母親拉走,只因稚嫩孩童好奇盯著氣宇乖違世道的殊異算命師。
他想說些什麼為自己辯護,但話未到咽喉就止住了,沒有意義,他想,人生不厭其煩的重複著無意義的事,且此時此刻,他不想浪費力氣。
「嘛、這種不爽快的感覺,才像是回家。」勾起一邊嘴角,桑德拉邁開自己的步伐,回到久違的『家』。
他不發一語地在門口獨立須臾,將湧起的所有回憶清空,再狠狠地撕成碎片,灑在腳邊泥地上當作養分。翻出鑰匙轉動門把,一切都輕鬆自然。
「桑德拉?是你嗎?」桑德拉還未踏進家門,便被出現在身後的人叫住,聽見熟悉的聲音,他不自覺微笑。轉身接住對方拋來的蘋果,精準地像是練習了千百遍。
「是啊,千真萬確。」咬了一口,「呦、吼久吾見了伊萬。」口中蘋果部分渣滓掉了出來。
「你果然還是這麼不客氣,這就當作是禮物吧。」伊萬同樣也笑開了,就如十二月的冬陽般溫暖。他將裝著蘋果的籃子放在門旁架上。
「最近村裡正為了女巫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你怎麼會選在這種時候……」
「對了,你這好小子怎麼知道我回來了?連我的牌都沒料到你料到我回來。」桑德拉毫不猶豫打斷對方接下來的話。
自得地笑了笑「別這麼吃驚啦。我只不過正要去找莉迪雅,沒想到就湊巧見著你了。」伊萬擺手,撇清自己並沒有通靈之類的能力。
「對了,莉迪雅!」他總算驚覺出門的真正目的為何,和桑德拉道別而後旋風般地離開。
「改天有空來我家坐坐吧!」桑德拉繼續咀嚼著蘋果,揮手目送急忙跑走的友人。
伊萬離開後,狹小擁擠的空間瞬間變得若大許多,猶如吸水膨脹的海綿。
桑德拉提著行李,越過他母親曾最鍾愛的搖椅,揚起薄薄灰塵;通往二樓的樓梯口還掛著父親的獎牌,而今顯得黯淡無光。
上了二樓,於窗前佇足,他還記得十幾歲時就是從這扇窗翻出破碎的家。印入眼簾的菜園早已荒蕪,幾隻烏鴉在上頭嬉戲。
這次的旅行比預計的短暫許多,但不管曾經離開過多少次,最後又會回歸原點,這是第幾次旅行?自己也算不清。或許他早已不再年輕,無法像年少逃家時的果斷與不計後果。
但究竟哪裡,又才容的下自己?月亮依偎著高塔,權杖國王與權杖皇后,而自己?身邊又還擁有什麼?
回到房間放下行李。除了枯死的盆栽,一切都如兩年前離家時一樣。
回憶像是跳針的放映器讓一張張泛黃的老舊照片打轉,他厭惡這種安靜到窒息的感覺,恨不得將一切砸爛,尤其是那台發出雜音的放映機。所以他拾起房內零落的擺攤用具,逃離讓他無法呼吸的棺材。
儘管,死者終歸還是得回歸到棺材長眠。
※
「嘛~隨便誰都好,有沒有人要算命的啊。」現在將會成為過去,未來只會是現在的投影,桑德拉不免再次想著,他坐在攤位上啃著玉蜀黍的梗,發覺再也榨不出東西來後隨手扔進一旁花壇。
是風聲讓他偶然聽見獨自遊玩的女孩唱著歌謠:「一個女巫的大釜,兩個卡萩莎的眼……」
當他還在嘗試理解歌詞時,好友苦苦找尋的莉迪雅一邊咯咯笑著一邊跑過攤子前,順著視線一路望去是阿由魯正巧從教堂走上街,是要購物?辦事?還是設法解決那不切實際的傳聞,桑德拉無從而知。
「桑德拉先生,許久未見了。」淡雅嫻淑的靦腆微笑,完全符合桑德拉對於教會的端莊印象。
「沒錢的話給我麵包也行……」他起先裝作毫無察覺,然後擺出自認最慵懶勾人的微笑說道:「嗯?阿由魯小姐,好久不見啊~」儘管看在對方眼裡像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
「看在這麼久不見的份上,要不要讓我幫你算一把?當然,不收錢。」
「愚女受寵若驚了,桑德拉先生貌似才歸來不久,一番舟車勞頓後還尚未安頓,愚女又怎麼能夠勞煩您……」阿由魯左右張望著,神色中不免參雜著幾分困擾。
她一向都無法準確拿捏到婉轉拒絕、不會又傷害到桑德拉中年人脆弱心靈的平衡點。
「嘛、如果阿由魯小姐還有其他事要辦的話,我也不方便耽擱妳了。」桑德拉算是有些自覺,反正自己也不是頭一次遭到婉拒。
「多謝桑德拉先生諒解,請恕愚女先行告辭了。」阿由魯頻頻鞠躬後快步走離攤子前。
他略感惋惜,並不只是因為桑德拉還打算分享旅遊軼事。
他當然很清楚一個正當男人不能對修女有非分之想,但阿由魯可說是他少數欣賞的女子,讓她跟在莫羅佐夫那瘋老頭 (聽說他是教會的神職者,但桑德拉認為神經病還差不多) 身邊分明是浪費,儘管他對於她的認識不多。
且說到底,他也壓根兒不會有「非分之想」那種念頭。
他想,要是被教會知道,應該會直接被拖上刑場吧……然後又想起過去逃家、跟著吉普賽人一同旅行的過往,雖然他受不了某些惡魔般的歌謠,但吉普賽人奔放自由、熱情洋溢……有時候是甚至是溢了出來。
他並不討厭那種被需要的感覺,也不排斥他們同性間過於親暱的舉動。
這種時候要是能來根香菸該有多好,他又想:或許教會將人送上刑場不是肇因於真神的指示,而是想處理掉潛在的不安定份子,換言之——蓋一座複製人工廠,每個人都一模一樣就萬事OK。
所以說愛上男人的男人,絕對是瑕疵品。
思緒被肚子的抗議聲拉回,他到底坐了多久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到底掙了多少臭錢來填飽肚子,太陽從頭頂滾到腳邊,尊嚴與夢想也差不多是如此。
而且總是有人恰到好處地出現,再賞悲傷憔悴低落的他一巴掌,讓他知道現實滋味嚐起來有多辛辣苦澀。
那攪擾心弦的人影毫無預警印入眼簾,桑德拉義無反覆地洗著手中塔羅牌,假裝自己的心跳沒有漏跳一拍,佯裝臉上表情沒有絲毫動搖。
「小貓咪~都躲到哪裡去了啊~」亮晃晃的金色髮絲就和主人的存在感一樣強烈,尤里在街上大搖大擺閒晃著,將行人視若無睹。不時翻開石頭或是垃圾桶蓋子,依然故我尋尋覓覓著『小貓咪』。
桑德拉嚥口唾液,喉結上下滾動。祈禱尤里不會發現自己卑微攤位的存在,但人生總是事與願違。
「怎麼~原來是老頭啊~」不請自來者逕自坐上桑德拉攤子對面的位置。尤里拖住下顎咧嘴笑,手肘拄著攤子以至桌面傾斜。
他原先認為這有趣的男人不會再回來,少了個消遣,多可惜?對於久違的桑德拉他也不談什麼禮節,饒富興味盯著眼前持續洗牌的男人道:「我還以為老頭~死掉了呢~」
「真是抱歉哪,我的生命力可能比你想像的還強。」桑德拉嘆了口氣,佯裝自己像是自首的罪人在心中暗付:我就是喜歡他這型的,那又與他人和涉?莫非會害天使墮落、月亮撞上地球?天誅地滅?
不會,當然都不會。這小小的罪惡就和亂丟垃圾、牆上塗鴉般的微不足道……
但罪惡終歸還是罪惡。他就是受到他的吸引,縱使桑德拉認為自己連一絲微薄的希望都沒有。
「老頭消失~難道是去找小貓咪了嗎~?」看著把自己當作空氣的桑德拉,尤里反倒加深臉上笑意。
「嘛、你就當做是吧。」洗牌,打發對方的想法表露無遺。
「老頭~」尤里奪下對方的吃飯工具,在桑德拉面前拿著塔羅牌扇了扇。「為什麼一直玩牌呢~?本大爺~可是一直在你面前~」
「嘖、快把牌還給我。」從頭到尾視線都沒在尤里身上停留多過一秒的桑德拉總算正眼看著對方,他想自己現在的表情鐵定很怪。
「不~要~」刻意讓牌在對方可以輕易奪回的範圍內,待桑德拉上鉤後一把將牌抽走,「不然~就讓老頭幫我算算吧~」玩膩似地,尤里將塔羅排連同幾枚金幣一同扔在攤子上。
桑德拉慶幸薄暮時分的橙色夕陽讓臉上殷紅顯得自然幾分,「真拿你沒轍,」悻然收下金錢,習慣性地洗了洗牌。「愛情、工作、健康、緒論。你要讓我算哪個?」
「就算算~小貓咪什麼時候會出現好了~」尤里燦笑,目光捕捉著桑德拉。
桑德拉聳聳肩,從眾多輪轉的塔羅牌中抽出了一張:「逆位的命運之輪,」尋找小貓咪?那應該屬於戀愛吧:「代表你將面臨到一場曇花一現的戀情。」
見對方沒有反應,桑德拉繼續:「這張牌的故事……」
尤里托腮裝做認真聆聽桑德拉洋洋灑灑的故事,實際上心思早已飄向別處。
或許全世界都將他當作無腦的怪人。他當然清楚自己的佯狂,在這索然無味的敗壞世界中,還得戴上量產的面具也太過無趣,那不如乾脆披上瘋子的皮,高歌讚頌獨一無二的瘋狂。
至於『小貓咪』?他想,這男人真要形容的話還比較像隻蟄伏在高草叢中,卻還是會不經意搖晃尾巴或斗動耳朵的大貓。
「巨大的紡織輪與三位命運女神……」
因為有趣,所以觀察。
「交織著人類的幸運與不幸……」
因為觀察,所以發現有趣。
他得承認這世上願意讓他花費時間或心力的人寥寥可數(雖然說他還是喜歡調戲年輕女孩), 除了把自己使換來使喚去的夫人(身為長工,為了混口飯吃不得已) 此外他應該就會想到算命的老頭。
尤里得要再重複一遍:自己可不是笨蛋。老頭自以為偽裝得很好,但實際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稱不上是秘密的秘密,那種取向的人他也不是沒見過。總之,這點也是有趣的地方……
「所以~代表小貓咪很快就會不見嗎~?」尤里毫無預警地站起身,擦撞到攤子桌角,使得桑德拉得倉皇維持住攤位的平衡。
「聽說女巫的舞會~要開始囉~老頭~可別太晚回家~」依然故我、大搖大擺地離開攤位。
他會繼續觀察他,要是他再一次逃掉。追上去,不就得了?和追逐小貓一樣,尤里不清楚這份執著與興趣是哪來的,或許是撒旦的火花。反正有趣就好,源頭與因果都不重要。
不過得走了,因為他看見自家夫人。
尤里踩著輕快腳步走向那帶著輕蔑神情、高傲姿態的女人,她拔尖音調:「10枚銅幣?你真的確定……要是出問題,你這條賤命八輩子都賠不起……」多米妮加銳利的聲音直接刺向街上小小的菜販。菜理當要買,不過價也是理當要殺的。
他只是不發一語地佇立於多米妮加身邊……然後靜靜地晃來晃去。
「真是名其妙……主子還是下僕都一個樣哪……」桑德拉皺起眉頭碎念,對菜販深感同情。他總覺只要碰上這對主僕,自己就又要老上個十幾歲。
活了上千年的惡魔占卜師,打著這樣的噱頭會不會比較好賺?他想應該是不會,而且有可能遭到雞蛋攻擊。雞蛋可是很貴的,好孩子不能亂扔啊。
「走了,尤里。」多米妮加把手中的戰利品全數塞給尤里,逕自走向前頭返家的道路。
「悉聽尊便~夫人~」鞠躬,他自認最標準的姿勢,歪歪扭扭卻獨樹一格。
尤里提著大包小包追上多米妮加腳步。一名渾身酒臭的醉漢擦肩而過,他當然沒有閒情逸致去理會。傳聞中的女巫也好,這醉漢也罷,能讓他真正感興趣的就只有可愛的小貓咪,或許還有那隻大貓也說不定。
「女巫~要開舞會囉~」他唱著,據說最棒的曲調都源自於惡魔。
※
至於桑德拉僅是在攤子上目送那對奇怪主僕離去,搔搔腦袋覺得鬆了口氣。但正如你認為天界大戰掩旗息鼓,結果數千年後又要面臨更加慘烈糟糕的末日戰爭般……
怪不得桑德拉覺得那些先知的預言都是鬼扯,這樣似乎賞了自己一記耳光,或許算命、占星和限時特價都是這麼一回事,但塔羅牌在他心中的定位無可取代,這點毋庸置疑。
畢竟他可是算命的,不是先知。
「嘛、收一收回家吧~」天上星宿足以判斷時間,他站起來活動筋骨。決定還是別太晚歸,當然不是他怕了女巫什麼,而是再也等不到任何人。
而他錯估了兩點,第一、路上再也沒半個人。第二、不會發生末日戰爭。
「你們……嗝、全都等著迎接末日的制裁……」是莫羅佐夫。桑德拉能評估到最糟糕的狀況莫過於此,違逆神職者應有聖潔的怪誕神父喝得爛醉如泥,目無章法大聲嚷嚷。
「咕噁……女巫只不過是……真正的惡夢還……」語無倫次,莫羅佐夫步履不穩地向前走了幾步後仆倒在地,就像團爛泥巴。
「噗哧。」桑德拉忍俊不禁地被對方脫軌行為逗笑。摀住嘴,他立即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
加快手邊收拾的動作,不免落了些小東西。也許莫羅佐夫早就醉得七葷八素、分不清東南西北,如果運氣好還是能避開那遭老頭的,他想。
「嗚、惡魔的黨羽……躲在暗處訕笑……」莫羅佐夫捨棄他和地面親密接觸的機會,吃力地爬起,對著桑德拉的方向唸唸有詞。
看來今天不是我的日子,他繼續在心中暗付,這時候該如何是好?裝作沒聽見也許是不錯的選擇。拿摺凳把他打昏?好摺凳,真不愧是出外旅行……不不、當然不行,他可是嚴守紀律的好公民。
眼見對方目標明確地朝自己走來,左逃?右逃?挖個地洞鑽進去?桑德拉仿若隻被逼入死巷的老鼠,夜間陰影與星光的空隙讓莫羅佐夫看不清他的臉,星星還在遊戲,不過桑德拉可不覺得好玩。
「嗚唔……」他低喃,就連近在咫尺的桑德拉都聽不清,「是、是你……」伸出指節分明的手指,莫羅佐夫猶如見到叛教者般激動。
「嘛……老先生,我認識你嗎?」他還想再補充些什麼,可惜只是徒勞,因為星月光影不再給他庇護。
「這把靈魂出賣給惡魔的男人!」他聲嘶力竭地叱喝,「豈有此理,還膽敢厚著臉皮回來!」也不顧現下是夜晚的街道。
「嗯……」他無語,雖然早就料到會有這種情況。桑德拉並不認為莫羅佐夫是個多難相處的人,在沒喝醉酒的前提之下他只不過是個陰沉寡言的老神父。
坦白也罷,他得承認他就是不怎麼喜歡莫羅佐夫,無論是什麼時間與情況,桑德拉都不會想碰上他。
或許是時代交疊的關係,莫羅佐夫的時間和過去接近太多,他不想曉得以往的任何故事,但總會喚起些片段的不完整碎片。也許稀鬆平常,但就如吊死人的麻繩般令他畏懼。
又更何況是現在這發著酒瘋的神父了。
「總之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桑德拉紋風不動地聽完莫羅佐夫一連串怒斥,戲謔地揮了揮手……
接著,兀自朝家的方向前進,先是加快緩慢從容行走地腳步、小跑步、慢跑,最後是奔馳。逃離夜晚的街道,將醉酒的瘋老頭遠遠甩在身後。夜風吹在臉上感覺頗為清爽,但都不及逃離麻煩的痛快。
「我的背……」更正,從頭到尾痛的都只有桑德拉的背脊。
他其實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莫羅佐夫總是針對自己?
回到能夠休息的家,確認大門有上鎖後走向二樓盥洗。疲倦是最好的安眠藥,但縱使身體抱怨連連,他的腦子仍像是被打了興奮劑般亢奮。
躺在床鋪上輾轉難眠,驅逐回憶將耗盡專注力,可他就是不願想起那一隅腥紅的過去,縱然旅行讓部分凝結成了絳紅,但怎奈房間的滿室高熱卻又讓它蒸發。
與其放空和過去對抗,他不如試著想點其他的轉移注意力。所以他開始思考現在,女巫的傳聞鬧得人心惶惶,不過以湊熱鬧為樂的人還是會專程跑來幸災樂禍,人潮就是錢潮,桑德拉當然也算準了這點而樂不可支。
至於說完全不相信女巫是唬人的,然而他得逼迫自己不去相信。
也許你可以將殞落視為仲秋凋零的落葉、被來福槍擊中的斑鳩。但對於父母親的死去……桑德拉只能說:惡夢不可能真正結束,他會永遠潛伏在某處,直到你認為看透了一切,但事實上那絕非你全心全意想要追求的,而是混雜著更多自以為是的結論。
如果死去只是沒了呼吸,如果死亡不需要理由,那一切都推託於自然,時間狡猾地不吭一聲帶走父親,母親只是追隨著洪流一同而去。桑德拉是這麼解釋的。
然而,縱使遏止他的呼吸、挖出跳動的心臟、燒乾如縷的靈魂。他也絕對不會把一切都代入正確解答的公式中……
眼前一片不和諧的血紅好比罌粟致命,那終歸和母親溫柔賢淑、慈祥婉約的美麗顏色不搭。況且在這世界上只有女巫,才有可能用盡各種殘虐無道、不帶半點仁慈的悖德方式—--
親手弒夫。
「看那個怪小孩,聽說她的媽媽是女巫……哈哈哈。」句尾並不是臨摹當年嘲笑他的同年孩子們,而是桑德拉發自內心覺得自己可笑。
「吶、一切都是謊言吧?」臉頰上滑下兩行鹹水。天花板上受潮滲水的痕跡看上去是如此美麗,在模糊不清的恍惚世界中,顯得更加生動迷人。
真正入睡的時間早已是晨曦時分,朝陽以金筆勾勒出地平線的綿長輪廓,驅散夜之王和屬於他的兵將、王儲……
枕頭上還殘存著淚痕,那是連結夢境與潛意識的道路,但他卻總是打個哈哈、蒙混一下,忽略某些不太漂亮的部分,結局永遠都能是幸福快樂。
起床,機械式地盥洗、更換衣服……這次他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的容顏良久,沒來由地,他突然想到親友們都說自己和母親長的十分相像,尤其是那靛藍雙眼,雖說失眠讓他如同虛空,但依然勾魂。
「……今天也得上街擺攤才行。」
處理完家中某些事後(去墳上看看、清掃房子……)早已日正當中,他帶著摺疊椅與平凡的布包,慢悠悠地走上街。
「哼、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女巫。」
「但真的他媽的死人了啊!」
「而且還是以極其詭異的方式……唉呦、恐怖喔。」
在他固定的擺攤地點,察覺到街上氣氛明顯不同。從那東一句西一句的零碎交談內容中,他略為悉知這事件的骨架:有個女人死了,且死法離奇。
村莊不算多大,但桑德拉總不可能和所有村民都熟稔,在這次事件中怪異離去的女人就是很好的例子,桑德拉就連名字都快記不住,更別說是了解她。
此外還有更多關於女巫的傳聞,被渲染得更加誇大其辭、天馬行空。對桑德拉來說當然無關痛癢。事實上,當世界真要毀滅之時,蒼生將把一切希望託付於信仰,那當自體將要消亡時,當然會急著想抓住任何一塊浮木。
算命就是建立在如此的基礎上,幸災樂禍絕非好事,但為了生計也是無可厚非。他坐在攤子上思考,同時他注意到幾名陰沉憔悴的街人,正頻頻回頭望著他。
「嘛、真恐怖呢……希望阿納塔西婭小姐能一路好走。」挑起一邊眉毛,裝模作樣、自言自語般地為死者哀悼。
「不過誰也說不準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喔。」他別有深意地說道,就像每個使用小手段的商人,毛遂自薦販售的產品。
「麻煩幫我……算算運勢。」離攤子最近的村人猶豫良久後坐上折凳,看來在骯髒謠言的悲哀背景之下這招相當管用。
「樂意之至。」何必跟錢過不去?
但桑德拉可完全沒料到這只是個開端,此次事件的序幕才正要拉起布簾,他當然也沒料到有多少村民因為恐懼而逃離此地,更摸不著身邊留下來的人居然各個都像瘋了似地達成個共識:日後每天投票處死一個最可疑的人……
※
楓樹的落葉飄降於圓形廣場上,他看得出神,彷彿自己也就快要成為樹木的一部分,桑德拉手中握著投票劵,事情發生的迅速,讓他有些無法吸收。
不過他能夠了解這種盲目行為的理由,身為算命師他很清楚這種無頭蒼蠅式的盲目追尋。
人都會想要有目標與實際行動——不管那是不是正確的。
至於該把票劵投在哪個倒楣鬼身上,他自有思量。迷宮的入口崩毀、出口遙遙渺渺,現下最要緊的是活下去。雖然他不相信女巫,但他何必為了自己的立場和他人撕破臉?戲就這般演下去也挺有趣,就算賭上的是性命也一樣。
生活就是需要刺激,這同時是他留下的理由之一。
他在掌中呼了口氣,雲霧般的白色吐息消散於冷空氣中。決定人選的方式說來簡單,他不是賭徒,不擲骰子決定;他並非神僕,不仰賴上帝指引。他當然是詢問自己最信賴的塔羅牌,並將票投給某位青年。
抱歉啦,他在心中默念並投下票劵,「接下來,就等明天開票了……」我的牌選中了你,就算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女巫,你還是安心的成為祭品吧,少年,葬送在諸位的狂顛之下。
他的心情意外輕鬆,聳聳肩,毫不在意自己或許成了間接殺人的兇手。
路樹的葉似乎結上了層霜,時間推移的飛快,它總是如此不顧一切的向前,的確在床榻上的每個夜晚都啃食著他,但戰士不可能不需要休息。
樹梢積雪了,隔日的死者並不是他,而是那名少年。
且除此之外,並沒有發現其他被女巫咒殺的村人。
一早起來站在揭示板前的桑德拉有些意外,一個行為迥異的怪譎男子,應當立馬就會成為眾人的靶子,但結果並不盡然。
「看來女巫的真實性,還有待商榷呢……」他掩下心中的驚愕,在廣場試圖發起討論。
起先搭裡他的人是莫羅佐夫,接著是尤里,多米妮加隨後發表了很多意見。其他留下來的村人也都各自發表了想法。
「哼?你問我為什麼要列出女巫不存在的這可能性……」他故做鎮定的面對各方質疑,但實際上他的思緒與靈魂早被攪擾的一團混亂。
刺激?那也太過刺激了。空空的肚子反而讓大腦運轉飛快,腎上腺素似乎分泌了不少,發言失誤與思慮不周對他來講是常態。他累了,就算他不想承認。
廣場的討論在眾人不知所云、毫無結論,看在他眼裡還有些可笑與雜亂無章,之中結束,他帶著被榨乾到幾乎只剩下點殘渣的空殼,疲憊地打算拖行回家。
而正當前腳甫跨出去,莫羅佐夫卻出聲把他叫住,桑德拉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嘛、莫羅佐夫?我肚子餓著,有話快點講吧。」
神職者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看你有一餐沒一餐,我早跟你說過做這行會沒飯吃的……」莫羅佐夫依舊對著他叨唸,但很顯然地,今天沒有喝醉。
「是、是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喜歡這行……」桑德拉有氣無力地應答到,漫不經心地踢散廣場邊的落葉堆。踢落葉都比和莫羅佐夫談話有趣上幾分。
「如果你回來教會的話,我至少還能保你三餐……」莫羅佐夫總算溫吞地說到事情重點。
「嘛、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可不想待在那成天唱詩誦經的地方。」輕蔑地笑笑,這才是最適合面對瘋老頭的態度,他想。
「而且啊,」桑德拉停頓須臾,想著更加強烈拒絕的措辭,卻被莫羅佐夫搶先開口。
「更何況現在,我們誰也無法確保身邊的你我是否就是女巫,來教會吧……我,」神父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桑德拉?」但算命師早就一走了之。
※
「滿口垃圾的瘋老頭。」他一想到方才的對話就感到滿腹牢騷,可憐的布包就這樣被當成出氣的工具狠狠摔在桑德拉的沙發邊。
「根本就沒有女巫,這世上只有包著尿布的小鬼才會相信……」桑德拉整個人都陷入了太過柔軟的沙發中。
教堂、神父、女巫……無法否認的,這些都又讓他想到逝去的母親,就算他嘴上再怎麼否認女巫的存在,「誰都有可能是女巫」這個說法依然縈繞在他心頭無法散去,猶如垃圾堆上煩人的小蟲般。
在紊亂的不協調扭曲世界(也許只是餓昏了頭)之中,他連移動到二樓溫暖床鋪的力氣似乎都已經耗盡,胡思亂想使他更加疲憊,明明都是只剩下謬誤的雜亂思想,卻在他的腦袋上轉來轉去。
啊啊、果然連這腦袋也要變成垃圾堆了嗎?他無力地勾起嘴角,抬眼望著牆上的一塊污漬。
窗檯前象徵創造的魔術師拖著彩虹從他面前蹦跳而過,幻覺,他想。尋求的代表隱者,從他家後門緩緩淡出,接著踏入後們的是──父親。
他父親帶回來偷嚐禁果的女人有時候是女祭司、皇后,偶爾還會看見星星……記憶的破片混亂地被抽離,與塔羅牌一同被打碎在望月照映的湖中央。最後又以狂癲的方式和幾分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同摻揉成現在的畸形記憶。
幻覺,他不斷提醒自己。
但他卻無法阻止自己的雙手抽出那副在布包中沉睡的塔羅牌,他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的潛意識要將塔羅牌摧毀,沒有牌中的元素,沒有幻覺。但事實的發展並非如此,桑德拉自己也感到困惑迷惘。
而一道血痕在手腕上橫劃而過,鮮血沒有流淌而出,痕跡卻依舊怵目駭人。為什麼?腦子的運轉速度跟不上身體的,其餘的牌散落一地,形成了詭異的花紋。
而桑德拉手中唯一的那一張,是應當沒有刀刃鋒利,卻沾染上腥紅的「死神」。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做?他直覺自己會死,被自己或是深信的塔羅牌殺了。此時那句話又在他耳畔響起「誰都有可能是女巫」。
於是思考迴路接上,誰都有可能是女巫,換言之「自己說不定就是女巫」,非常合理,想破頭都導不出來的結論,思考半天得不出的人選。正義嘶嘶嗚咽,他頓時感到羞愧,居然會懷疑塔羅牌的指引。
不是溫柔的母親,不是悖德的父親,更不是其他村裡的人……
而是自己。
他笑著,這世界的每分每秒凝結成此刻,死神揮下鐮刀,審判的火焰熾烈燃燒,野火般覆蓋一切的顏色正是自己血管中奔流的血液。
時間不會真的停止,自己也差不多到了該寫下句點的時刻,是否會有人為我流淚?是否有輪迴轉世?靈魂最後又去了何方?無人知曉。
終末也不過如此,沒有跑馬燈、沒有戲劇效果,男人只是闔上雙眼,靜靜倒在逐漸暈散的血泊之中,一如落葉歸根。
※
「……夢?」天未破曉,窗外依舊是一片莫可名狀的漆黑,月亮卻大得駭人。梧桐葉堅忍地掛在樹梢隨風飄搖。
四周的景像讓桑德拉難以相信此時此地是身處天國或地獄,斑駁的五斗櫃、雜亂陳設的物品和身下所躺著的冰冷床墊……一切都熟悉到令人發笑,或許人生的虛華浮沉本身就是地獄?這樣未免也太過悲哀。
凝視著同樣不陌生的天花板,他至少可以肯定不是身在天堂。抬起手臂,桑德拉望著纏繞其上的層層繃帶,和坐在自己身邊不遠處打著盹的男人,至少前者可以確切的告訴他那一切都不是夢境。
「莫羅佐夫,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聲線意料之外地嘶啞,對方那身裝扮不難認出來,除非他真是地獄的使者。不過桌上搖曳的燈火映在面頰上還真有那麼幾分惡魔的色彩。
「那種事不重要……」莫羅佐夫揉了揉眉心,戴上放在光源旁的眼鏡,透過鏡片盯著桑德拉沉默半晌,「倒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
「麻煩你出去,這裡不允許外人隨意進出。」回想起來,太累而忘了鎖門是一大疏忽,上帝的走狗趁隙溜進來。包紮的手法還稱得上是高明,失血過多依舊讓他感到頭暈腦脹。
睥睨著莫羅佐夫,桑德拉似乎又抓住了些模糊的過往。對方輕嘆口氣:「你母親交代過要我看著你……」
「那又如何?我就是不想活了。你憑什麼擅自作主?」桑德拉被過往的記憶糾纏不休,昏厥的後遺症尚未完全消散,使得他無力卻又歇斯底里。
「況且你不是說過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女巫?」他激動到想爬下床。「現在這情況,要是我死了對大家都好。」他扯出個稱不上是笑容的表情,對上莫羅佐夫剎時閃著狡黠神色的雙眼。
「村裡的每個人都是一份力量……」莫羅佐夫在桑德拉處於暈眩邊緣的空檔說到,「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剷除邪惡。」他咀嚼著適當的措詞。
「莫羅佐夫,」桑德拉精疲力竭地倒回床上,「雖然這鬼地方又破又無趣,但畢竟是我的家鄉,」他用沒包上繃帶的手腕遮蓋住雙眼。
「而我所能幫上最大的忙,就是除掉自己。」他沒來由地感到想落淚,但絕對不是在那傢伙面前。「因為無庸置疑的,我就是邪惡。」淚腺最終還是勢利地背叛了他。
始終靜靜坐在一旁的莫羅佐夫緩慢地站起,拍了拍桑德拉的棉被,以接近呢喃的語氣低聲說道:「不,桑德拉,你絕對不是邪惡的存在。」
他想引用些上帝的話語來增加說服力,不過似乎也不是時候。在思考期間,就只有男人低啞的嗚咽與窗外颯颯風聲。他再次淡淡地開口:
「我就是知道。」
燈火搖曳,他消瘦身形的影子被拉得細長,映在腐朽牆上瘋癲地蹦跳扭曲,橙紅色背景恍若圍著火堆狂歌舞蹈。莫羅佐夫的眼血紅,他明白,女巫的祭典才正要開始。
──────Fin.──────
『這是一齣惡意的喜劇』—--
「啊啊——真是夠了。」支著面頰,桑德拉百般無聊地坐在攤位上,望著和成群殭屍有著神似眼神的街人們。
「果然縱使離開那死氣沉沉的鬼地方,也還是沒半點生意。」究竟問題出在哪裡?是這社會拒絕讓不是帥哥的自己算命?還是衰微的世道,已經讓人們連窺探過去、現在、未來的野心都蕩然無存了?
「乾脆回去好了,」他收拾攤子,低喃導出的最後結論:「我們沒有過去,而未來也將只會是現在的延伸。」
※
他拎著行李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光是踩著就能感受到大地的貧瘠,植物寥無生氣,打在面頰上的風夾雜著刺痛沉重的霉味。
莫非此地的膏腴是被女巫奪去?不是,當然不是。
那種如同預言般的傳聞他早就聽到耳朵長繭,詛咒的傳聞是最近的事,但家鄉的荒涼絕非一兩天。他很想吐口痰表示對造謠者的不屑,但顧及到路旁還有小孩,握緊行李念頭一轉就索性作罷。
孩子被焦急的母親拉走,只因稚嫩孩童好奇盯著氣宇乖違世道的殊異算命師。
他想說些什麼為自己辯護,但話未到咽喉就止住了,沒有意義,他想,人生不厭其煩的重複著無意義的事,且此時此刻,他不想浪費力氣。
「嘛、這種不爽快的感覺,才像是回家。」勾起一邊嘴角,桑德拉邁開自己的步伐,回到久違的『家』。
他不發一語地在門口獨立須臾,將湧起的所有回憶清空,再狠狠地撕成碎片,灑在腳邊泥地上當作養分。翻出鑰匙轉動門把,一切都輕鬆自然。
「桑德拉?是你嗎?」桑德拉還未踏進家門,便被出現在身後的人叫住,聽見熟悉的聲音,他不自覺微笑。轉身接住對方拋來的蘋果,精準地像是練習了千百遍。
「是啊,千真萬確。」咬了一口,「呦、吼久吾見了伊萬。」口中蘋果部分渣滓掉了出來。
「你果然還是這麼不客氣,這就當作是禮物吧。」伊萬同樣也笑開了,就如十二月的冬陽般溫暖。他將裝著蘋果的籃子放在門旁架上。
「最近村裡正為了女巫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你怎麼會選在這種時候……」
「對了,你這好小子怎麼知道我回來了?連我的牌都沒料到你料到我回來。」桑德拉毫不猶豫打斷對方接下來的話。
自得地笑了笑「別這麼吃驚啦。我只不過正要去找莉迪雅,沒想到就湊巧見著你了。」伊萬擺手,撇清自己並沒有通靈之類的能力。
「對了,莉迪雅!」他總算驚覺出門的真正目的為何,和桑德拉道別而後旋風般地離開。
「改天有空來我家坐坐吧!」桑德拉繼續咀嚼著蘋果,揮手目送急忙跑走的友人。
伊萬離開後,狹小擁擠的空間瞬間變得若大許多,猶如吸水膨脹的海綿。
桑德拉提著行李,越過他母親曾最鍾愛的搖椅,揚起薄薄灰塵;通往二樓的樓梯口還掛著父親的獎牌,而今顯得黯淡無光。
上了二樓,於窗前佇足,他還記得十幾歲時就是從這扇窗翻出破碎的家。印入眼簾的菜園早已荒蕪,幾隻烏鴉在上頭嬉戲。
這次的旅行比預計的短暫許多,但不管曾經離開過多少次,最後又會回歸原點,這是第幾次旅行?自己也算不清。或許他早已不再年輕,無法像年少逃家時的果斷與不計後果。
但究竟哪裡,又才容的下自己?月亮依偎著高塔,權杖國王與權杖皇后,而自己?身邊又還擁有什麼?
回到房間放下行李。除了枯死的盆栽,一切都如兩年前離家時一樣。
回憶像是跳針的放映器讓一張張泛黃的老舊照片打轉,他厭惡這種安靜到窒息的感覺,恨不得將一切砸爛,尤其是那台發出雜音的放映機。所以他拾起房內零落的擺攤用具,逃離讓他無法呼吸的棺材。
儘管,死者終歸還是得回歸到棺材長眠。
※
「嘛~隨便誰都好,有沒有人要算命的啊。」現在將會成為過去,未來只會是現在的投影,桑德拉不免再次想著,他坐在攤位上啃著玉蜀黍的梗,發覺再也榨不出東西來後隨手扔進一旁花壇。
是風聲讓他偶然聽見獨自遊玩的女孩唱著歌謠:「一個女巫的大釜,兩個卡萩莎的眼……」
當他還在嘗試理解歌詞時,好友苦苦找尋的莉迪雅一邊咯咯笑著一邊跑過攤子前,順著視線一路望去是阿由魯正巧從教堂走上街,是要購物?辦事?還是設法解決那不切實際的傳聞,桑德拉無從而知。
「桑德拉先生,許久未見了。」淡雅嫻淑的靦腆微笑,完全符合桑德拉對於教會的端莊印象。
「沒錢的話給我麵包也行……」他起先裝作毫無察覺,然後擺出自認最慵懶勾人的微笑說道:「嗯?阿由魯小姐,好久不見啊~」儘管看在對方眼裡像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
「看在這麼久不見的份上,要不要讓我幫你算一把?當然,不收錢。」
「愚女受寵若驚了,桑德拉先生貌似才歸來不久,一番舟車勞頓後還尚未安頓,愚女又怎麼能夠勞煩您……」阿由魯左右張望著,神色中不免參雜著幾分困擾。
她一向都無法準確拿捏到婉轉拒絕、不會又傷害到桑德拉中年人脆弱心靈的平衡點。
「嘛、如果阿由魯小姐還有其他事要辦的話,我也不方便耽擱妳了。」桑德拉算是有些自覺,反正自己也不是頭一次遭到婉拒。
「多謝桑德拉先生諒解,請恕愚女先行告辭了。」阿由魯頻頻鞠躬後快步走離攤子前。
他略感惋惜,並不只是因為桑德拉還打算分享旅遊軼事。
他當然很清楚一個正當男人不能對修女有非分之想,但阿由魯可說是他少數欣賞的女子,讓她跟在莫羅佐夫那瘋老頭 (聽說他是教會的神職者,但桑德拉認為神經病還差不多) 身邊分明是浪費,儘管他對於她的認識不多。
且說到底,他也壓根兒不會有「非分之想」那種念頭。
他想,要是被教會知道,應該會直接被拖上刑場吧……然後又想起過去逃家、跟著吉普賽人一同旅行的過往,雖然他受不了某些惡魔般的歌謠,但吉普賽人奔放自由、熱情洋溢……有時候是甚至是溢了出來。
他並不討厭那種被需要的感覺,也不排斥他們同性間過於親暱的舉動。
這種時候要是能來根香菸該有多好,他又想:或許教會將人送上刑場不是肇因於真神的指示,而是想處理掉潛在的不安定份子,換言之——蓋一座複製人工廠,每個人都一模一樣就萬事OK。
所以說愛上男人的男人,絕對是瑕疵品。
思緒被肚子的抗議聲拉回,他到底坐了多久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到底掙了多少臭錢來填飽肚子,太陽從頭頂滾到腳邊,尊嚴與夢想也差不多是如此。
而且總是有人恰到好處地出現,再賞悲傷憔悴低落的他一巴掌,讓他知道現實滋味嚐起來有多辛辣苦澀。
那攪擾心弦的人影毫無預警印入眼簾,桑德拉義無反覆地洗著手中塔羅牌,假裝自己的心跳沒有漏跳一拍,佯裝臉上表情沒有絲毫動搖。
「小貓咪~都躲到哪裡去了啊~」亮晃晃的金色髮絲就和主人的存在感一樣強烈,尤里在街上大搖大擺閒晃著,將行人視若無睹。不時翻開石頭或是垃圾桶蓋子,依然故我尋尋覓覓著『小貓咪』。
桑德拉嚥口唾液,喉結上下滾動。祈禱尤里不會發現自己卑微攤位的存在,但人生總是事與願違。
「怎麼~原來是老頭啊~」不請自來者逕自坐上桑德拉攤子對面的位置。尤里拖住下顎咧嘴笑,手肘拄著攤子以至桌面傾斜。
他原先認為這有趣的男人不會再回來,少了個消遣,多可惜?對於久違的桑德拉他也不談什麼禮節,饒富興味盯著眼前持續洗牌的男人道:「我還以為老頭~死掉了呢~」
「真是抱歉哪,我的生命力可能比你想像的還強。」桑德拉嘆了口氣,佯裝自己像是自首的罪人在心中暗付:我就是喜歡他這型的,那又與他人和涉?莫非會害天使墮落、月亮撞上地球?天誅地滅?
不會,當然都不會。這小小的罪惡就和亂丟垃圾、牆上塗鴉般的微不足道……
但罪惡終歸還是罪惡。他就是受到他的吸引,縱使桑德拉認為自己連一絲微薄的希望都沒有。
「老頭消失~難道是去找小貓咪了嗎~?」看著把自己當作空氣的桑德拉,尤里反倒加深臉上笑意。
「嘛、你就當做是吧。」洗牌,打發對方的想法表露無遺。
「老頭~」尤里奪下對方的吃飯工具,在桑德拉面前拿著塔羅牌扇了扇。「為什麼一直玩牌呢~?本大爺~可是一直在你面前~」
「嘖、快把牌還給我。」從頭到尾視線都沒在尤里身上停留多過一秒的桑德拉總算正眼看著對方,他想自己現在的表情鐵定很怪。
「不~要~」刻意讓牌在對方可以輕易奪回的範圍內,待桑德拉上鉤後一把將牌抽走,「不然~就讓老頭幫我算算吧~」玩膩似地,尤里將塔羅排連同幾枚金幣一同扔在攤子上。
桑德拉慶幸薄暮時分的橙色夕陽讓臉上殷紅顯得自然幾分,「真拿你沒轍,」悻然收下金錢,習慣性地洗了洗牌。「愛情、工作、健康、緒論。你要讓我算哪個?」
「就算算~小貓咪什麼時候會出現好了~」尤里燦笑,目光捕捉著桑德拉。
桑德拉聳聳肩,從眾多輪轉的塔羅牌中抽出了一張:「逆位的命運之輪,」尋找小貓咪?那應該屬於戀愛吧:「代表你將面臨到一場曇花一現的戀情。」
見對方沒有反應,桑德拉繼續:「這張牌的故事……」
尤里托腮裝做認真聆聽桑德拉洋洋灑灑的故事,實際上心思早已飄向別處。
或許全世界都將他當作無腦的怪人。他當然清楚自己的佯狂,在這索然無味的敗壞世界中,還得戴上量產的面具也太過無趣,那不如乾脆披上瘋子的皮,高歌讚頌獨一無二的瘋狂。
至於『小貓咪』?他想,這男人真要形容的話還比較像隻蟄伏在高草叢中,卻還是會不經意搖晃尾巴或斗動耳朵的大貓。
「巨大的紡織輪與三位命運女神……」
因為有趣,所以觀察。
「交織著人類的幸運與不幸……」
因為觀察,所以發現有趣。
他得承認這世上願意讓他花費時間或心力的人寥寥可數(雖然說他還是喜歡調戲年輕女孩), 除了把自己使換來使喚去的夫人(身為長工,為了混口飯吃不得已) 此外他應該就會想到算命的老頭。
尤里得要再重複一遍:自己可不是笨蛋。老頭自以為偽裝得很好,但實際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稱不上是秘密的秘密,那種取向的人他也不是沒見過。總之,這點也是有趣的地方……
「所以~代表小貓咪很快就會不見嗎~?」尤里毫無預警地站起身,擦撞到攤子桌角,使得桑德拉得倉皇維持住攤位的平衡。
「聽說女巫的舞會~要開始囉~老頭~可別太晚回家~」依然故我、大搖大擺地離開攤位。
他會繼續觀察他,要是他再一次逃掉。追上去,不就得了?和追逐小貓一樣,尤里不清楚這份執著與興趣是哪來的,或許是撒旦的火花。反正有趣就好,源頭與因果都不重要。
不過得走了,因為他看見自家夫人。
尤里踩著輕快腳步走向那帶著輕蔑神情、高傲姿態的女人,她拔尖音調:「10枚銅幣?你真的確定……要是出問題,你這條賤命八輩子都賠不起……」多米妮加銳利的聲音直接刺向街上小小的菜販。菜理當要買,不過價也是理當要殺的。
他只是不發一語地佇立於多米妮加身邊……然後靜靜地晃來晃去。
「真是名其妙……主子還是下僕都一個樣哪……」桑德拉皺起眉頭碎念,對菜販深感同情。他總覺只要碰上這對主僕,自己就又要老上個十幾歲。
活了上千年的惡魔占卜師,打著這樣的噱頭會不會比較好賺?他想應該是不會,而且有可能遭到雞蛋攻擊。雞蛋可是很貴的,好孩子不能亂扔啊。
「走了,尤里。」多米妮加把手中的戰利品全數塞給尤里,逕自走向前頭返家的道路。
「悉聽尊便~夫人~」鞠躬,他自認最標準的姿勢,歪歪扭扭卻獨樹一格。
尤里提著大包小包追上多米妮加腳步。一名渾身酒臭的醉漢擦肩而過,他當然沒有閒情逸致去理會。傳聞中的女巫也好,這醉漢也罷,能讓他真正感興趣的就只有可愛的小貓咪,或許還有那隻大貓也說不定。
「女巫~要開舞會囉~」他唱著,據說最棒的曲調都源自於惡魔。
※
至於桑德拉僅是在攤子上目送那對奇怪主僕離去,搔搔腦袋覺得鬆了口氣。但正如你認為天界大戰掩旗息鼓,結果數千年後又要面臨更加慘烈糟糕的末日戰爭般……
怪不得桑德拉覺得那些先知的預言都是鬼扯,這樣似乎賞了自己一記耳光,或許算命、占星和限時特價都是這麼一回事,但塔羅牌在他心中的定位無可取代,這點毋庸置疑。
畢竟他可是算命的,不是先知。
「嘛、收一收回家吧~」天上星宿足以判斷時間,他站起來活動筋骨。決定還是別太晚歸,當然不是他怕了女巫什麼,而是再也等不到任何人。
而他錯估了兩點,第一、路上再也沒半個人。第二、不會發生末日戰爭。
「你們……嗝、全都等著迎接末日的制裁……」是莫羅佐夫。桑德拉能評估到最糟糕的狀況莫過於此,違逆神職者應有聖潔的怪誕神父喝得爛醉如泥,目無章法大聲嚷嚷。
「咕噁……女巫只不過是……真正的惡夢還……」語無倫次,莫羅佐夫步履不穩地向前走了幾步後仆倒在地,就像團爛泥巴。
「噗哧。」桑德拉忍俊不禁地被對方脫軌行為逗笑。摀住嘴,他立即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
加快手邊收拾的動作,不免落了些小東西。也許莫羅佐夫早就醉得七葷八素、分不清東南西北,如果運氣好還是能避開那遭老頭的,他想。
「嗚、惡魔的黨羽……躲在暗處訕笑……」莫羅佐夫捨棄他和地面親密接觸的機會,吃力地爬起,對著桑德拉的方向唸唸有詞。
看來今天不是我的日子,他繼續在心中暗付,這時候該如何是好?裝作沒聽見也許是不錯的選擇。拿摺凳把他打昏?好摺凳,真不愧是出外旅行……不不、當然不行,他可是嚴守紀律的好公民。
眼見對方目標明確地朝自己走來,左逃?右逃?挖個地洞鑽進去?桑德拉仿若隻被逼入死巷的老鼠,夜間陰影與星光的空隙讓莫羅佐夫看不清他的臉,星星還在遊戲,不過桑德拉可不覺得好玩。
「嗚唔……」他低喃,就連近在咫尺的桑德拉都聽不清,「是、是你……」伸出指節分明的手指,莫羅佐夫猶如見到叛教者般激動。
「嘛……老先生,我認識你嗎?」他還想再補充些什麼,可惜只是徒勞,因為星月光影不再給他庇護。
「這把靈魂出賣給惡魔的男人!」他聲嘶力竭地叱喝,「豈有此理,還膽敢厚著臉皮回來!」也不顧現下是夜晚的街道。
「嗯……」他無語,雖然早就料到會有這種情況。桑德拉並不認為莫羅佐夫是個多難相處的人,在沒喝醉酒的前提之下他只不過是個陰沉寡言的老神父。
坦白也罷,他得承認他就是不怎麼喜歡莫羅佐夫,無論是什麼時間與情況,桑德拉都不會想碰上他。
或許是時代交疊的關係,莫羅佐夫的時間和過去接近太多,他不想曉得以往的任何故事,但總會喚起些片段的不完整碎片。也許稀鬆平常,但就如吊死人的麻繩般令他畏懼。
又更何況是現在這發著酒瘋的神父了。
「總之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桑德拉紋風不動地聽完莫羅佐夫一連串怒斥,戲謔地揮了揮手……
接著,兀自朝家的方向前進,先是加快緩慢從容行走地腳步、小跑步、慢跑,最後是奔馳。逃離夜晚的街道,將醉酒的瘋老頭遠遠甩在身後。夜風吹在臉上感覺頗為清爽,但都不及逃離麻煩的痛快。
「我的背……」更正,從頭到尾痛的都只有桑德拉的背脊。
他其實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莫羅佐夫總是針對自己?
回到能夠休息的家,確認大門有上鎖後走向二樓盥洗。疲倦是最好的安眠藥,但縱使身體抱怨連連,他的腦子仍像是被打了興奮劑般亢奮。
躺在床鋪上輾轉難眠,驅逐回憶將耗盡專注力,可他就是不願想起那一隅腥紅的過去,縱然旅行讓部分凝結成了絳紅,但怎奈房間的滿室高熱卻又讓它蒸發。
與其放空和過去對抗,他不如試著想點其他的轉移注意力。所以他開始思考現在,女巫的傳聞鬧得人心惶惶,不過以湊熱鬧為樂的人還是會專程跑來幸災樂禍,人潮就是錢潮,桑德拉當然也算準了這點而樂不可支。
至於說完全不相信女巫是唬人的,然而他得逼迫自己不去相信。
也許你可以將殞落視為仲秋凋零的落葉、被來福槍擊中的斑鳩。但對於父母親的死去……桑德拉只能說:惡夢不可能真正結束,他會永遠潛伏在某處,直到你認為看透了一切,但事實上那絕非你全心全意想要追求的,而是混雜著更多自以為是的結論。
如果死去只是沒了呼吸,如果死亡不需要理由,那一切都推託於自然,時間狡猾地不吭一聲帶走父親,母親只是追隨著洪流一同而去。桑德拉是這麼解釋的。
然而,縱使遏止他的呼吸、挖出跳動的心臟、燒乾如縷的靈魂。他也絕對不會把一切都代入正確解答的公式中……
眼前一片不和諧的血紅好比罌粟致命,那終歸和母親溫柔賢淑、慈祥婉約的美麗顏色不搭。況且在這世界上只有女巫,才有可能用盡各種殘虐無道、不帶半點仁慈的悖德方式—--
親手弒夫。
「看那個怪小孩,聽說她的媽媽是女巫……哈哈哈。」句尾並不是臨摹當年嘲笑他的同年孩子們,而是桑德拉發自內心覺得自己可笑。
「吶、一切都是謊言吧?」臉頰上滑下兩行鹹水。天花板上受潮滲水的痕跡看上去是如此美麗,在模糊不清的恍惚世界中,顯得更加生動迷人。
真正入睡的時間早已是晨曦時分,朝陽以金筆勾勒出地平線的綿長輪廓,驅散夜之王和屬於他的兵將、王儲……
枕頭上還殘存著淚痕,那是連結夢境與潛意識的道路,但他卻總是打個哈哈、蒙混一下,忽略某些不太漂亮的部分,結局永遠都能是幸福快樂。
起床,機械式地盥洗、更換衣服……這次他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的容顏良久,沒來由地,他突然想到親友們都說自己和母親長的十分相像,尤其是那靛藍雙眼,雖說失眠讓他如同虛空,但依然勾魂。
「……今天也得上街擺攤才行。」
處理完家中某些事後(去墳上看看、清掃房子……)早已日正當中,他帶著摺疊椅與平凡的布包,慢悠悠地走上街。
「哼、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女巫。」
「但真的他媽的死人了啊!」
「而且還是以極其詭異的方式……唉呦、恐怖喔。」
在他固定的擺攤地點,察覺到街上氣氛明顯不同。從那東一句西一句的零碎交談內容中,他略為悉知這事件的骨架:有個女人死了,且死法離奇。
村莊不算多大,但桑德拉總不可能和所有村民都熟稔,在這次事件中怪異離去的女人就是很好的例子,桑德拉就連名字都快記不住,更別說是了解她。
此外還有更多關於女巫的傳聞,被渲染得更加誇大其辭、天馬行空。對桑德拉來說當然無關痛癢。事實上,當世界真要毀滅之時,蒼生將把一切希望託付於信仰,那當自體將要消亡時,當然會急著想抓住任何一塊浮木。
算命就是建立在如此的基礎上,幸災樂禍絕非好事,但為了生計也是無可厚非。他坐在攤子上思考,同時他注意到幾名陰沉憔悴的街人,正頻頻回頭望著他。
「嘛、真恐怖呢……希望阿納塔西婭小姐能一路好走。」挑起一邊眉毛,裝模作樣、自言自語般地為死者哀悼。
「不過誰也說不準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喔。」他別有深意地說道,就像每個使用小手段的商人,毛遂自薦販售的產品。
「麻煩幫我……算算運勢。」離攤子最近的村人猶豫良久後坐上折凳,看來在骯髒謠言的悲哀背景之下這招相當管用。
「樂意之至。」何必跟錢過不去?
但桑德拉可完全沒料到這只是個開端,此次事件的序幕才正要拉起布簾,他當然也沒料到有多少村民因為恐懼而逃離此地,更摸不著身邊留下來的人居然各個都像瘋了似地達成個共識:日後每天投票處死一個最可疑的人……
※
楓樹的落葉飄降於圓形廣場上,他看得出神,彷彿自己也就快要成為樹木的一部分,桑德拉手中握著投票劵,事情發生的迅速,讓他有些無法吸收。
不過他能夠了解這種盲目行為的理由,身為算命師他很清楚這種無頭蒼蠅式的盲目追尋。
人都會想要有目標與實際行動——不管那是不是正確的。
至於該把票劵投在哪個倒楣鬼身上,他自有思量。迷宮的入口崩毀、出口遙遙渺渺,現下最要緊的是活下去。雖然他不相信女巫,但他何必為了自己的立場和他人撕破臉?戲就這般演下去也挺有趣,就算賭上的是性命也一樣。
生活就是需要刺激,這同時是他留下的理由之一。
他在掌中呼了口氣,雲霧般的白色吐息消散於冷空氣中。決定人選的方式說來簡單,他不是賭徒,不擲骰子決定;他並非神僕,不仰賴上帝指引。他當然是詢問自己最信賴的塔羅牌,並將票投給某位青年。
抱歉啦,他在心中默念並投下票劵,「接下來,就等明天開票了……」我的牌選中了你,就算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女巫,你還是安心的成為祭品吧,少年,葬送在諸位的狂顛之下。
他的心情意外輕鬆,聳聳肩,毫不在意自己或許成了間接殺人的兇手。
路樹的葉似乎結上了層霜,時間推移的飛快,它總是如此不顧一切的向前,的確在床榻上的每個夜晚都啃食著他,但戰士不可能不需要休息。
樹梢積雪了,隔日的死者並不是他,而是那名少年。
且除此之外,並沒有發現其他被女巫咒殺的村人。
一早起來站在揭示板前的桑德拉有些意外,一個行為迥異的怪譎男子,應當立馬就會成為眾人的靶子,但結果並不盡然。
「看來女巫的真實性,還有待商榷呢……」他掩下心中的驚愕,在廣場試圖發起討論。
起先搭裡他的人是莫羅佐夫,接著是尤里,多米妮加隨後發表了很多意見。其他留下來的村人也都各自發表了想法。
「哼?你問我為什麼要列出女巫不存在的這可能性……」他故做鎮定的面對各方質疑,但實際上他的思緒與靈魂早被攪擾的一團混亂。
刺激?那也太過刺激了。空空的肚子反而讓大腦運轉飛快,腎上腺素似乎分泌了不少,發言失誤與思慮不周對他來講是常態。他累了,就算他不想承認。
廣場的討論在眾人不知所云、毫無結論,看在他眼裡還有些可笑與雜亂無章,之中結束,他帶著被榨乾到幾乎只剩下點殘渣的空殼,疲憊地打算拖行回家。
而正當前腳甫跨出去,莫羅佐夫卻出聲把他叫住,桑德拉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嘛、莫羅佐夫?我肚子餓著,有話快點講吧。」
神職者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看你有一餐沒一餐,我早跟你說過做這行會沒飯吃的……」莫羅佐夫依舊對著他叨唸,但很顯然地,今天沒有喝醉。
「是、是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喜歡這行……」桑德拉有氣無力地應答到,漫不經心地踢散廣場邊的落葉堆。踢落葉都比和莫羅佐夫談話有趣上幾分。
「如果你回來教會的話,我至少還能保你三餐……」莫羅佐夫總算溫吞地說到事情重點。
「嘛、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可不想待在那成天唱詩誦經的地方。」輕蔑地笑笑,這才是最適合面對瘋老頭的態度,他想。
「而且啊,」桑德拉停頓須臾,想著更加強烈拒絕的措辭,卻被莫羅佐夫搶先開口。
「更何況現在,我們誰也無法確保身邊的你我是否就是女巫,來教會吧……我,」神父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桑德拉?」但算命師早就一走了之。
※
「滿口垃圾的瘋老頭。」他一想到方才的對話就感到滿腹牢騷,可憐的布包就這樣被當成出氣的工具狠狠摔在桑德拉的沙發邊。
「根本就沒有女巫,這世上只有包著尿布的小鬼才會相信……」桑德拉整個人都陷入了太過柔軟的沙發中。
教堂、神父、女巫……無法否認的,這些都又讓他想到逝去的母親,就算他嘴上再怎麼否認女巫的存在,「誰都有可能是女巫」這個說法依然縈繞在他心頭無法散去,猶如垃圾堆上煩人的小蟲般。
在紊亂的不協調扭曲世界(也許只是餓昏了頭)之中,他連移動到二樓溫暖床鋪的力氣似乎都已經耗盡,胡思亂想使他更加疲憊,明明都是只剩下謬誤的雜亂思想,卻在他的腦袋上轉來轉去。
啊啊、果然連這腦袋也要變成垃圾堆了嗎?他無力地勾起嘴角,抬眼望著牆上的一塊污漬。
窗檯前象徵創造的魔術師拖著彩虹從他面前蹦跳而過,幻覺,他想。尋求的代表隱者,從他家後門緩緩淡出,接著踏入後們的是──父親。
他父親帶回來偷嚐禁果的女人有時候是女祭司、皇后,偶爾還會看見星星……記憶的破片混亂地被抽離,與塔羅牌一同被打碎在望月照映的湖中央。最後又以狂癲的方式和幾分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同摻揉成現在的畸形記憶。
幻覺,他不斷提醒自己。
但他卻無法阻止自己的雙手抽出那副在布包中沉睡的塔羅牌,他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的潛意識要將塔羅牌摧毀,沒有牌中的元素,沒有幻覺。但事實的發展並非如此,桑德拉自己也感到困惑迷惘。
而一道血痕在手腕上橫劃而過,鮮血沒有流淌而出,痕跡卻依舊怵目駭人。為什麼?腦子的運轉速度跟不上身體的,其餘的牌散落一地,形成了詭異的花紋。
而桑德拉手中唯一的那一張,是應當沒有刀刃鋒利,卻沾染上腥紅的「死神」。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做?他直覺自己會死,被自己或是深信的塔羅牌殺了。此時那句話又在他耳畔響起「誰都有可能是女巫」。
於是思考迴路接上,誰都有可能是女巫,換言之「自己說不定就是女巫」,非常合理,想破頭都導不出來的結論,思考半天得不出的人選。正義嘶嘶嗚咽,他頓時感到羞愧,居然會懷疑塔羅牌的指引。
不是溫柔的母親,不是悖德的父親,更不是其他村裡的人……
而是自己。
他笑著,這世界的每分每秒凝結成此刻,死神揮下鐮刀,審判的火焰熾烈燃燒,野火般覆蓋一切的顏色正是自己血管中奔流的血液。
時間不會真的停止,自己也差不多到了該寫下句點的時刻,是否會有人為我流淚?是否有輪迴轉世?靈魂最後又去了何方?無人知曉。
終末也不過如此,沒有跑馬燈、沒有戲劇效果,男人只是闔上雙眼,靜靜倒在逐漸暈散的血泊之中,一如落葉歸根。
※
「……夢?」天未破曉,窗外依舊是一片莫可名狀的漆黑,月亮卻大得駭人。梧桐葉堅忍地掛在樹梢隨風飄搖。
四周的景像讓桑德拉難以相信此時此地是身處天國或地獄,斑駁的五斗櫃、雜亂陳設的物品和身下所躺著的冰冷床墊……一切都熟悉到令人發笑,或許人生的虛華浮沉本身就是地獄?這樣未免也太過悲哀。
凝視著同樣不陌生的天花板,他至少可以肯定不是身在天堂。抬起手臂,桑德拉望著纏繞其上的層層繃帶,和坐在自己身邊不遠處打著盹的男人,至少前者可以確切的告訴他那一切都不是夢境。
「莫羅佐夫,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聲線意料之外地嘶啞,對方那身裝扮不難認出來,除非他真是地獄的使者。不過桌上搖曳的燈火映在面頰上還真有那麼幾分惡魔的色彩。
「那種事不重要……」莫羅佐夫揉了揉眉心,戴上放在光源旁的眼鏡,透過鏡片盯著桑德拉沉默半晌,「倒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
「麻煩你出去,這裡不允許外人隨意進出。」回想起來,太累而忘了鎖門是一大疏忽,上帝的走狗趁隙溜進來。包紮的手法還稱得上是高明,失血過多依舊讓他感到頭暈腦脹。
睥睨著莫羅佐夫,桑德拉似乎又抓住了些模糊的過往。對方輕嘆口氣:「你母親交代過要我看著你……」
「那又如何?我就是不想活了。你憑什麼擅自作主?」桑德拉被過往的記憶糾纏不休,昏厥的後遺症尚未完全消散,使得他無力卻又歇斯底里。
「況且你不是說過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女巫?」他激動到想爬下床。「現在這情況,要是我死了對大家都好。」他扯出個稱不上是笑容的表情,對上莫羅佐夫剎時閃著狡黠神色的雙眼。
「村裡的每個人都是一份力量……」莫羅佐夫在桑德拉處於暈眩邊緣的空檔說到,「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剷除邪惡。」他咀嚼著適當的措詞。
「莫羅佐夫,」桑德拉精疲力竭地倒回床上,「雖然這鬼地方又破又無趣,但畢竟是我的家鄉,」他用沒包上繃帶的手腕遮蓋住雙眼。
「而我所能幫上最大的忙,就是除掉自己。」他沒來由地感到想落淚,但絕對不是在那傢伙面前。「因為無庸置疑的,我就是邪惡。」淚腺最終還是勢利地背叛了他。
始終靜靜坐在一旁的莫羅佐夫緩慢地站起,拍了拍桑德拉的棉被,以接近呢喃的語氣低聲說道:「不,桑德拉,你絕對不是邪惡的存在。」
他想引用些上帝的話語來增加說服力,不過似乎也不是時候。在思考期間,就只有男人低啞的嗚咽與窗外颯颯風聲。他再次淡淡地開口:
「我就是知道。」
燈火搖曳,他消瘦身形的影子被拉得細長,映在腐朽牆上瘋癲地蹦跳扭曲,橙紅色背景恍若圍著火堆狂歌舞蹈。莫羅佐夫的眼血紅,他明白,女巫的祭典才正要開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