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sts and lovers
「你變了。」我說。
※
我從來不在星期一殺人。
這無關信仰、亦非某種殺手特有的高尚情懷,我只是樂於確保一切都井然有序。
我的名字是喬治,喬治.費許。
一名鋼琴家,最頂尖的。
和那些三流的演奏家不同,我彈奏的是真正意義上的音樂,我是登峰造極的傳遞者,負責將繆思的曲調栽種於那些凡夫俗子的腦海中,以最討人喜愛的方式感化他們沒有素養的心靈。
就連古典音樂都沒聽過一小節的人,也叫得出我的名字。
傳播媒體總愛追著我的尾巴跑,我的床邊不缺情人,男人女人,有權有勢或樣貌姣好的……可惜沒一個最後能讓我看上眼,可惜沒一個能有我的半分知性。我痛恨他們總喜歡貼上我,雖說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打響了我的知名度。
『有什麼關係?』
我的經紀人曾說。
『身為一名公眾人物,這是無可避免的。』
比起和愛人攜手同行,我的皮鞋應打著節拍,我的雙手應撫過黑白的琴鍵,我的靈魂只該屬於音樂,絕無二心。男歡女愛之於我而言只是打亂我行程的悖論事務。
說起行程,我此生最厭惡的並非那群庸俗之人(他們才能襯托出我的非凡),而是我的任何行程與安排被打亂。
我曾因為班機誤點所以乾脆取消了整場演奏會,我曾因為製作人遲到十五分鐘而當眾離開音樂廳……我十分重視時間,或許對於我而言就像是種迷信。(例如總有人認為黑貓會帶來厄運)一旦我不遵守既定好的行程,繆思也就不會在他該來的時間降臨。
我因為小心翼翼地遵守著細節,所以我才能譜出常人所無法觸及的琴音,所以我的光芒才能比任何人都刺眼……
應該是這樣的。
我很確信是這樣的。
然而隨著日子過去,漸漸有人忘記了我的名字。
圍籬外那塊曾被狂熱粉絲踏平的樹叢幾,如今乎長得要和庭中樺木一樣高聳。
我依然遵循著安排好的行程,每天練十二個小時的琴。卻找不回從前的感覺。
我想要的是什麼?觀眾的喝采或是被滿足的虛榮心?我對於繆思的感覺逐漸疏遠,我慢慢的遺忘她的每一個細節。我的事業就和技巧就像一架失速的轉輪,自山巔下衝入谷底。
我一蹶不振。
我的經紀人還是釋出了一些對於我的關懷,並非出自過往的敬重。而是基於同情和施捨的角度偶爾打通電話來關心。他問我有個小型的演奏會,可我當天的表現糟透了……
準確點來說,平庸極了。
我逐漸地在變成我所不齒的人,那些『演奏家』將鋼琴當成一架器具、一種工具使用,敲打著呆板空洞毫無靈魂的音符。
我準確的對到每個節拍,李斯特、蕭邦、貝多芬……他們卻像是幽靈似的斥責著我,罵說我是未經開化的野人,敲打著石錘或獸骨。罵說我是演奏的機器,就連骨董店裡的音樂盒都比我高明。
我再也不是『鋼琴家』。
那天是周末的晚上,我幾乎陷入了瘋狂。
他們的嘴角嘲諷,我逃回後台,沒演奏準備好的安可曲,錯彈了幾個不該存有的小瑕疵。像隻落水的喪家犬般狼狽。我知道他們欣賞的並不是演奏會,而是看上一齣好戲、一場鬧劇、攸關於一位本該在歷史中留名的偉大音樂家,最後是怎麼悲慘壯烈的殞落。
我不會落淚,因為真正受到屈辱與悲傷時,不會掉淚。
當晚我的經紀人安排了一場餐會,我想拒絕,但他卻很堅持能讓我心裡好些。(或許他認為自己能請到滿屋子奉承我的人)
餐會的氣氛不錯,就在演藝廳路與七十二街的交叉口處,那間不算美味但還過得去餐館。包廂內大約有十幾人,除了我與我的經紀人,我還認出幾位坐在前排的女性,當我演奏時,她們不斷交頭耳。該死。
剃成俐落光頭的男人搖著香檳酒杯,他是展演廳的負責人。當演奏進行時,他站在後台對我投以比他的鷹勾鼻更尖銳的眼神。像是在辱罵著我。該死。
不過除此之外,我確實是得到了不少意料中的阿諛奉承:你的表演就和過去一樣動人、真是精彩的演出………
我聽得出他們字裡行間的諷諭,我看得出他們表情中的憐憫。多值得同情的人哪!每天練上超過十二小時的琴,或許把雙手都彈了出血,最後卻淪於三流的演奏家。
『真棒的表演。不過你啊……喬治,兄弟!聽我說,』一隻戴滿首飾的手臂攬住我。這醉醺醺男人的名字我忘了,似乎是某間鋼琴教室的老師。最近的境遇聽說不怎麼好(死了母親跑了老婆之類的),但我想那些不幸,絕大多數都是他的口無遮攔害的:
『你剛才,彈錯了吧。』
他,破壞了最後那絲依存。我以為能夠被妥善偽裝的,那塊身為鋼琴家最後尊嚴的防線……被血淋淋的挖開。就連精確都丟失、連三流的『演奏家』都談不上。那麼,我是什麼?
於是我殺了他。
那天是星期六。
我不明白是出於一時的憤怒,或是因為在絕望的谷底中人可能做出任何違背常理的舉動。我用一條0.55的鋼琴弦取走一條37歲的性命。(他的身分證上寫的)
我處理屍體的手法不太高明。開著那輛10年的FOCUS,我草率地把他扔進8英里外的一處運河。
握著方向盤的雙手還在顫抖著,我勒死了人,我第一次取走了人的性命……然而我非但沒有感到恐懼,甚至還滿興奮的。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我的血液裡竄流,像一無所有的宇宙大霹靂、像吃下伊甸的樹果……
一種嶄新的,爆炸性的演化,在我的大腦、心理和靈魂中私語著,告訴我那些未曾被闡述和詮釋的音符。那種感覺超脫了繆思,彷彿我自己就是藝術本身的具象。
不顧天光是否破曉。我坐在鋼琴前練了好幾小時。
感覺棒透了。
當我重回演奏廳後,全場都在為我喝采。
喬治.費許回來了!傳奇的音樂巨擘!樂評們奔相走告。
我原先只希望能拿回過往的成就,沒想到我卻一再地超越了自己,我甚至無法相信在鋼琴上舞動的十隻手指是屬於我的,那奏鳴的音調太不可言說,最純粹原始的奔騰野性與人類千年來編織交響的樂理,全都經我做為媒介而得以歌頌。
我每天練12小時的琴,周末的晚上會有表演和聚餐。其他日子安排不同的行程……但星期一,是我傾注所有心神放鬆(也就是練琴)的日子。
一切都順利極了!
……直到我一場在演奏會中失手。
柔滑細緻的音符多了潰爛似的惡瘤。我慌了,我感覺到繆思又回來了,她們這回卻是帶上悲劇的報喪,我不再是那個純粹樂章的傳遞者……
我掉回了鋼琴家。
我努力佯裝鎮靜與從容,但我注意到坐在最前排的一名有著尖耳朵的男子,他的神情就在我失手的那剎覆上了一絲陰霾與疑惑。
他聽出來了……
該死。
但我不能花費更多風險殺人,雖然我感覺到那股魔力和靈性正隨著時間慢慢的流逝、不再灼爍著光,我漸漸聽不見來自雲層那端的聲音。我的手指又變得平庸,難以名狀的恐懼似深淵惡獸襲向了我……
接著的幾場演奏會也都糟透了。
樂評把我寫得一文不名。我並不在意那群禿鷹是怎樣聒噪著骯髒血腥的喙。真正發自心底、發自我全身的每個細胞……最讓我感到不快和憂慮的,就只有那份逐漸離我遠去的靈性。
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承認吧,我想念那種血脈噴張的感覺,我懷念全場都起身為我喝采時的榮譽……
我得繼續殺人。
我認得那天音樂會上的男人,他是這國家中數一數二的調音師。那對精靈般的尖耳朵為何要如此精準……精準到替他惹來殺生之禍。
我想,既然第一個讓我超越繆思的契機,也是肇因於有人聽出了我演奏中的瑕疵。
那麼,我就得繼續。繼續完成這使命。
我曾和那位調音師合作過幾次。並不難將他約出來,我們兩人約在隔日我要演奏的展演廳後臺,我說是希望這次的調音工作能由他經手,即便我的負面新聞再次傳開,他還是因為我開出的價碼而答應。
我看見他有著尖耳朵的腦袋探入琴身內。我戴著白手套,趁那男人自顧自吹噓著自己的成就時,將平台鋼琴的支架旋鬆。
不意外的,他死在畢生至愛的樂器上(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有此殊榮),就被夾在沉重的蓋板和主體間沒了氣息。
像個意外。
應該在他調好音後再動手的。我想。
當晚,被發現的屍體上了新聞,日前沒人懷疑是他殺。演奏會只是更改了地點。
當晚,我撼動了整個音樂界。一次又一次的,抵達了凡人所不能及的巔峰。
這是我的,使命。
我依然格守著井然有序的行程。通常我會在週末的演奏會前殺人,偶爾選在平常日……就像演奏音樂般,這是份需要靈感的行動。
第二人、第三人……一切都順利到不可思議,我每隔兩三周就會尋找新的犧牲品(對於偉大音樂的一點奉獻),我選擇他們的方法,就是在我演奏時加入一些微不足道的、十分難以發覺的小瑕疵。接著我會游刃有餘的將目光掃向觀眾席。
通常前排的觀眾最好觀察,這段期間我殺了另一個調音師、醫師、Bassoon手……這些人全都鋪成我通往偉大殿堂的階梯。
我再也感受不到過去的那個自己,這半年來(自我將那男人的屍體丟進運河)我彷彿捨棄了人性,成為某種之於音樂的箴言與聖籲。
我將持續演奏,直到我與那些骯髒的秘密一同進入棺材。
或許我會在某個時間點寫本回憶錄或自傳,(就用我的行程表作為草稿)等我入土之後,人們才會徹底明瞭這名偉大藝術家的矛盾與糾結。
我的儀式依然進行。不過這回我刻意提高了難度(純粹只是為了好玩,或某種挑戰),只降了個半音,像是某種特別卻弔詭的詮釋。
理所當然這樣的小陷阱不會有人聽出……
前排最左側,一名棕髮的女性。
雖稍閃即逝,但我依然看見她頓了下眉頭,白皙美好的面容中充滿了遲疑。
這回,就是她了。
我耍了些花招,四處打聽到那天發現我演奏失誤的女人。她在上城區開了一間樂器行,我很清楚以那地方的收入,她恐怕得花上一整個月的薪資才買得起演奏會最前排位置的票。
『歡迎光臨……天、天哪!你是喬治費許本人吧!我、我上周才去聽了你的演奏會……』
我邀請她吃了頓晚餐。她說那天她只買得起最後尾的票,不過因為某些意外,服務人員為了表達歉意,所以將她換到了前排的空位。
她跟我說我的表演很棒。我們當天吃了義大利料理。
我的獻祭依然成功(就像被某種神祇眷顧著的好運),至少嗜血的媒體或無能的警方還沒發覺這齣在暗地中的殺戮。她很美,橄欖綠的眼睛和一頭棕髮。
這回我同樣精心謀略和佈局過,打算讓她帶有意外和悲劇意象的死去,正合襯她的美,戲劇化且動人。
『我從國中開始練了大提琴……不過只是業餘的水準而已。』
她也是個提琴般的女人,大提琴般的圓潤流線、小提琴似輕快優雅的音調。或著他的笑聲,悅耳極了。
我看得出她相當緊張,或許是因為和景仰崇拜的鋼琴家同桌共餐。我從來就不乏追求者,在我發光耀眼的那段期間……但我也相當緊張,只因憂懼一切無法按照我計畫中的進行。
我痛恨行程與計畫被打亂。
不過這次除外。
我能有什麼辦法呢?自從我抽離了人性後,還是第一次感到這麼快樂。過去那些黏上我的雍容華貴女人,和她的完美相比,全都顯得和粗石般黯然。
我想這就是戀愛了,我親愛的提琴。
秋日黃昏,我們會在星期三時攜手沿著河堤散步。踩過成堆的落葉、買幾條麵包,或去藝廊轉上幾圈。那天,她不開店、我不練琴。
其餘日子的晚上,她就演奏著大提琴,與我的鋼琴聲響和鳴。像襯托月亮的星子般不可或缺。她圓滿了我的生命,她讓我意識到自己總算是個人類。
我還會愛,還會呼吸,還有著心跳。
輕撫著她細柔如瀑的棕髮,望向那雙灰藍如鏡的眼。我們偶爾以更羅曼蒂克的方式來度過漫漫長夜。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我所演奏的音符不再只是動聽,它多了幾分溫度。比起深植於人腦海,、起孤芳自賞的晦澀難解。而今更像是露出了拉鍊的布偶裝似,有了真實的人參與在其中。
樂評對我的褒貶參半,不過我贏得了更多一般聽眾的喜好。我很享受轉型成功的感覺,像是給了我自己一個重大的突破。
更重要的是我深愛的,摯愛的提琴。
我不再殺人了,因為有了她。
是她讓我嚐到了生命的各種滋味,她使我完整,不單是音樂,還有身為喬治.費許這一個人。我的靈魂屬於音樂,但我的心,完完整整的屬於她,而她將會伴著我,體會到人生的喜樂……
※
「你變了。」我說。
好景不常,女人總是善變的動物。他們都是這麼說的。
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如今麻木不仁、變得冷血、變得黯然……我還真難相信她們會是同一個人。尤其在我結束綿長的回憶後,更難相信。
早知道我就該遵從我的使命。
她也該是被選中的那一個。
但我這雙手已經回不到從前了。當我中斷儀式後,就再也找不回那種神性的感知了。
我很清楚。
我手裡拿著5.8釐米的瑞士軍刀。
她就躺在血泊中沒了體溫。
我,完成了。但卻再也找不回失落的那塊。
我記錄著過去所有神聖儀式的那本行事曆就攤在她的身邊,沾上了斑斑血跡。我落地的市內電話也被鮮紅裝飾了一番,顯得有種乖異的後現代美感。我大致上能猜測出她在最後打了哪串號碼。
早知道就不該禁止她翻閱的、早知道打從一開始就該殺了她,早知道……
我向著天邊破曉的熹微,輕吐一口嘆息。思考著那些輝煌與墮落、偉大與怯懦。
星期一,我從不殺人。
窗外傳來警笛的鳴響。
這天是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