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oke And Mirrors
● 部分基督宗教背景,敏感者請迴避
● 轉載請務必以首頁的聯絡方式通知
● 標題向Neil Richard Gaiman致敬
以下!
我得知了一個秘密。天大的秘密。
我只希望我在作夢。
※
喬治。喬治‧費許是我的全名。一個普通到令人咋舌的名字,偶爾我能在報章雜誌或網路新聞上翻到幾個和我同名的人。但他們通常是頂著平凡無奇的名字,做了些不可思議的大事。(否則又怎會上新聞?)
他們更近似於科幻小說裡流著異族血統的外星王子,或有著吸血鬼基因的超能力者……但為了貼近大眾、留下更多的想像空間才被冠上了一個普通又好記的名字。(那些作家慣用的手法)
和我同名同姓的人大有人在,或許就連貓或狗都有可能被賦予這名字。而有多少呢?數千?數萬或更多?
和那些被冠上普通名稱的外星王子相比,我不過是那幾千萬人之中的喬治費許。
有人是搬運工、司機、律師……而我是在富蘭克林市教會裡的費許神父。
神父?這或許聽起來不像是給一個神職者最合適的開場白。我的意思是:作為神的僕人,怎麼會平淡無奇又普通呢?能聽見神的聲音、能傳遞福音給走在地鐵月台上的迷途羔羊……這是多麼神聖不可侵犯的一件事情啊!
我明白你們的觀點。但對於我而言,神父只是一份工作。
是的,就和搬運工、司機、攝影師……你能輕易叫出名字的職業一樣。
我以相當不錯的成績在神學院畢業,而之後的事,就是我順理成章的當上了神父。
對我而言,就像你念了法律系,接著理所當然地考了律師、檢察官……我攻讀了神學、成為修士,這是我最後選擇的出路。僅此罷了。
我就和那幾千萬人一樣,沒有走上偉大的冒險之途。
起床、盥洗、更衣接著早會……每年、每日,周而復始。比印在聖經上的墨水文字還工整可循,或許我比尋常的公務人員都還得早起。不過人總能習慣。
而習慣很恐怖。
從如日中天的青年狂想,到三四十歲後化為無力的黑灰……我也曾有過遠大的計畫和夢想,例如成為一位導演或演員。我尤其喜歡約翰·韋恩主演的《真實的勇氣》或最經典的《荒野大鏢客》……西部片從沒衰微過,那些冒險拓荒、俠義精神與道德的掙扎,在我眼裡永垂不朽。
我曾考慮過進去演藝學院,作為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的明星,或拍出雋永名片的大導。
不過那些。最後都被習慣了。
我找到了我自己的舞台,就在這裡。
別以為這是份百般無聊的單調工作,事實上,我的工作也如走鋼索般刺激不凡。(只是沒有冒險家太空人或牛仔刺激)並不是我成功教化了哪隻迷途的羔羊,或替多大牌的人受洗。
那件事通常就發生在彌撒禮結束的下午……
在正殿大門敞開時,人們會在修女們的帶領下魚貫而入。而我會坐在我的『專屬空間』裡,傾聽聽祂們分享胸中最齷齪的罪惡、心底最骯髒的秘密。
「神父啊,我有罪。求您寬恕。」
確實,我是形容得有點誇張了(或許叫賣小販和神父都有驚異的相似點),不過聽人告解確實是我工作中最有趣的一部份。
我有權將世人的罪惡免除,而他們有義務排解我的無聊。不過正如你不曉得莊家會發給你怎樣的牌,我永遠也不曉得下一個走進來的會是什麼。神給予了我們自由意識,而這或許是我喬治費許式的博弈和冒險。
富蘭克林市算得上是個大城,我不可能認識所有人。尤其隔著十字迴旋紋的檔版,在昏暗的光源下。凡事都像荒野的狼煙籠罩般,僅能看見個模糊輪廓。
雖然大多人的問題都是:我與丈夫以外的人通姦、我對人不甚誠實、我沒有天天禱告……諸如此類。但要論那些駭人聽聞的連續殺人犯、洗劫珠寶店的世紀大盜……我經常在這些難解懸案被破獲前,就已經知道所有謎團的答案(又或是說,作為最接近的人)。
而看著他們最後難逃恢恢法網的緝捕,我總會有種不由分說的優越情操。
不過偶爾還是會有幾條漏網之魚,他們或許得到了上帝的寬恕,但沒有勇氣認罪(我通常會叫他們去自首)。想起他們的聲音、輪廓和犯下的滔天罪刑……每當午夜夢迴時驚醒,我總會渾身冷汗的向主懺悔。
我為什麼不協助警察?很簡單,我有義務守住告解室裡的所有秘密。我會像希臘神話裡的理髮師,永遠守住邁達斯國王驢耳朵的醜惡,直到蘆葦繁茂,或豌豆苗中的鮮血被飛鳥吞下。
這就是在腰上配著兩把左輪槍的風險、這就是胸口金色警長星徽的重量。
很刺激吧,我的工作。
雖然相當單純,而神庇護之所也總是在灰色的法律邊緣遊走。簡單來說,我不用憂懼法律責任。
但最後,我還是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就在我知道那件秘密之後。
※
「我強暴了一個女的。」
當我隔天看見地方新聞,富蘭克林市又傳出手法相同的性侵案。
類似的情況隨著我作為神父的日子一長,也就日益增加。他們真的天真地以為,只要進了懺悔室就能免除一切罪惡。隨著人類的演化,我們的價值觀也開始不同。
『惡人的膀臂,必被折斷。因耶和華是扶持義人。』──《詩篇》37:17。
我有神,但我也是擁有道德良知的人。我明白惡人的膀臂大多時候都還能自由自在的犯案,地獄不會給予它們懲罰,法律才會。
但很可惜,我是神父,而不是警長。
教廷絕對不會允許我請求政府派駐警察或鎮暴小組守在我的小教堂外(事實上,他頗具規模),當有可疑份子招供後便一舉將人逮捕。
我逐漸害怕聽見我原先當作遊戲或冒險的兇惡犯罪。罪惡感幾乎要吞噬了我,我想摀住耳朵、拔腿就逃。但為了我的薪水……不,當然是作為聖職的使命感。日子一久,我也就逐漸頹廢、壓抑但無力昇華。
最後,誠如前所述,習慣是很恐怖的。
我妥協了我的職業,當然也可以重蹈覆轍一回。
「我殺了人。」
了無新意。我想。這周已經第幾個了?我試圖看清楚這男人的輪廓(通常都是徒勞無功)。他們可能晚點就會上社會新聞,或是一輩子逍遙法外。反正都與我無關緊要。您好,這裡是聖貝諾尼亞路上的教堂,我只是一檯供人告解的機械。
「……這全都要開始於。我在教堂外撿到一面銀鏡。」
不具名的殺人犯繼續說著:「我在鏡中看見自己無能落魄的模樣。」鮮少有人告訴我這麼多,他們從來不給我機會了解自己的故事,然而,這人卻不同:
「那面鏡子,好像有種神秘的魔力。他讓我看清自己──不再年輕、憎恨自己單調工作的普通男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行屍走肉的活著,直到兩腳都跨進棺材……」
多麼近似的境遇?相仿的苦惱和無奈,我也絕不會是此世獨一無二的。但在告解的空間中,反而讓我油然而生了某種情愫,憐憫、惋惜……甚至是對於自身的僥倖。
「我必須做出些改變!劇烈的、衝擊的、不凡的改變!我要讓命運的主導權回到我身上……噢!天哪,但最後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從窗格看見他將手心按在額上的剪影,聽著他的嗓音,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後來我想起這男人每個禮拜都會上教堂)
「我把那個一直很看不起我的上司殺了。」他沉默了良久,正當我以為對方要離開時,男人繼續開口:「但是……」
「神父,你知道嗎?那種感覺棒透了!」
危險,非常危險。他激昂的語氣著實嚇到了我。我們永遠也脫離不了桎梏,除非做出點改變!他彷彿用想要反過來教化我的語氣說著。
「主啊,你已經不必原諒我的罪了……」
我突然有種想法──必須逮捕這男人。
無論用何種手段都必須有人將他繩之以法,而那個人若不是我喬治費許,就不可能是別人了。
當他離去時,是下午三點的十分。我很確定他不可能再次出現在教堂裡,但我胸中那股許久未曾沸騰的熱血又滾燙了起來。即便我沒有配槍、沒有偉大的西部荒原甚至是胸口的金色星星。
這是我的一場冒險,雖然很可能是最後一場。
我試圖用彆腳的手段,去向警方調閱街口的攝影機,我努力憑藉自己的記憶,去描摹出那男人的長相、樣貌,我甚至不眠不休的攻讀犯罪心理學……
可惜都失敗了。
或許我不該天馬行空的認為自己能成為英雄。我打算放棄,『你們要將一切的憂慮卸給神,因為祂顧念你們。──《彼得前書》 05:07』。我身為神父,只該侍奉我的神、只該不齒偏離主之道路的偏頗想法。
收起那些虛華不實的幻想,我不該再去追尋線索。
一直到隔周的禮拜日……
「我又殺了人。」然而線索卻自己找上了門。
「不過,這是我是來向您炫耀的,神父。」
我百分之百能認出那男人的嗓音。他在沉穩和緩中帶著一絲突兀的瘋狂,就像留聲機的唱針因塵埃而走音。除此之外,平凡的出奇!著實讓人難以掌握得以形容的特徵。就像一種純粹的顏色。
「我改變了,而坐在告解室另一頭的您,卻不行。」
我能聽見他語氣中的輕蔑。但更多的,是在我腦內猛然迸裂的嗡嗡耳鳴。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詩篇》 23:1』、『神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詩篇》46:1』。我得要讚美我的神,我得要讚美他的名,讚美耶和華的名,我是他最虔敬的僕人……
我大口喘著氣,半晌說不出話。
我以為聖經的文句能平撫我的心境,但卻只是越發壯烈兩股力量在我胸中拉扯。是天使?惡魔?不,是壞去的我和那還抱有可悲夢想的我。
「我還會繼續殺人的,神父。」他並沒有給我太多的喘息空間:「下一個,就是總嘲笑我上教堂的無神論者鄰居了,我會在下午三點,他要去接兒子放學回家前……」
他將內容說得鉅細靡遺。
我在兩天後的報紙上,看見和他描述全然一致的死者。
『故此你們要順服神,務要抵擋魔鬼,魔鬼就必離開──《雅各書》 4:7』我必須要擋下魔鬼。可我已經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魔鬼。
最後我背離了神,將守密的宣言拋下,放出告解室裡的惡魔。
我將我這兩周的遭遇告訴了警方。我不敢去想像教廷會給予我的處置,只是我記得最近的主教換人了,或許我還能趁亂苟延殘喘個幾周。
或許我早就該選擇最簡便的法律途徑。還能多遭呢?終身的解僱、流言蜚語?和不愧對自己的心相比,我早就做足了覺悟,我為此感到甘之如飴。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就是你在教會裡遇見的男人?神父,或許你只是碰上了一個瘋子。」我急忙地向他辯解關於犯案的宣告和幾日後死者的慘狀。頂著過長瀏海的員警卻皺起了眉頭:
「說不定你記錯了,而他不過是照著報紙上的內容編造罷了。」人民的保母聳了聳肩膀,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況且您給警方的資料太過模糊,我們也沒在監視畫面中找到符合描述的嫌犯。」就是我不久前調閱過的影帶,當時也是請同一位員警協助。
「總之,我們富蘭克林分局的全體同仁,都會多幫您注意的。感謝您的線報,神父。」
我早該想到的。想到拿人民納稅錢的公務人員們有多可靠。
事件依然是回到了原點。
接下來的幾日,我根本無心做好我的工作。乾脆辭了吧,用身體或家人的理由……那個光芒萬丈、充滿雄心壯志的喬治費許,現在只是癱坐在告解室裡的死灰殘渣。
「還記得我嗎?神父。」
當我再次聽到那男人的聲音時,我發出了幾近絕望的哀鳴。像哽在喉頭中,無聲的控訴。我害怕,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但卻有種不可言說的引力強迫我留置原地。(又或許是我害怕到動彈不得)
「還記得我那些偉大的改變?」他一陣狂喜。
「我將騎著驍勇的駿馬,平舉起雙槍,射穿那些魔鬼的腦門。」我看見他用手勢比出槍枝的形狀,並且朝自己的腦門開了一槍。
「我將與狼群、印地安人一同馳騁,用胸口那顆發亮星星賦予的權利,將所有魔鬼繩之以法。」他甩著隱形的套索,並且朝我拋來。
「我會在十步之內,戰勝我決鬥的對手。」他一陣嘶啞的乾笑聲。猛地,我看見那男人湊近了隔板,但我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就像隔著煙,一切的輪廓都是那麼模糊。
「真相,你早就握在手裡了,神父。」
或許就像魔術師慣用的伎倆,一面高明的鏡子,讓人看見幻象。
※
那天,平凡的一天。傍晚五點,結束了市民的告解。
我走在教堂前的那條聖貝諾尼亞路上,灰濛濛的天開始落下骯髒的雪塊,像沾了層銘黃菸垢似的嘔心(雖然總是這樣),我打起了傘,試圖在冰沙堆裡加快腳步。有個同樣打傘的男子在街角遺落了某樣物件……
在我湊近之前,一道銳利閃光刺入我的視線。
那是面鏡子,純銀的圓鏡。
彷彿不受雪塊的侵擾,卻又陷於雪中。矛盾、縹緲,但那銀光是如此張狂,讓人難以相信是真實存在的物品,但難以忽視。許是我一時目眩神迷?許是煙與鏡?
我走上前,拾起那面鏡。有些沉重,比想像中的還沉了些。
『你們禱告,無論求甚麼。只要信,就必得著──《馬太福音》 21:22』
我望向天空,那面鏡子反射出的灰黑色。我俯首……
害怕看見自己。
_Fin._
我只希望我在作夢。
※
喬治。喬治‧費許是我的全名。一個普通到令人咋舌的名字,偶爾我能在報章雜誌或網路新聞上翻到幾個和我同名的人。但他們通常是頂著平凡無奇的名字,做了些不可思議的大事。(否則又怎會上新聞?)
他們更近似於科幻小說裡流著異族血統的外星王子,或有著吸血鬼基因的超能力者……但為了貼近大眾、留下更多的想像空間才被冠上了一個普通又好記的名字。(那些作家慣用的手法)
和我同名同姓的人大有人在,或許就連貓或狗都有可能被賦予這名字。而有多少呢?數千?數萬或更多?
和那些被冠上普通名稱的外星王子相比,我不過是那幾千萬人之中的喬治費許。
有人是搬運工、司機、律師……而我是在富蘭克林市教會裡的費許神父。
神父?這或許聽起來不像是給一個神職者最合適的開場白。我的意思是:作為神的僕人,怎麼會平淡無奇又普通呢?能聽見神的聲音、能傳遞福音給走在地鐵月台上的迷途羔羊……這是多麼神聖不可侵犯的一件事情啊!
我明白你們的觀點。但對於我而言,神父只是一份工作。
是的,就和搬運工、司機、攝影師……你能輕易叫出名字的職業一樣。
我以相當不錯的成績在神學院畢業,而之後的事,就是我順理成章的當上了神父。
對我而言,就像你念了法律系,接著理所當然地考了律師、檢察官……我攻讀了神學、成為修士,這是我最後選擇的出路。僅此罷了。
我就和那幾千萬人一樣,沒有走上偉大的冒險之途。
起床、盥洗、更衣接著早會……每年、每日,周而復始。比印在聖經上的墨水文字還工整可循,或許我比尋常的公務人員都還得早起。不過人總能習慣。
而習慣很恐怖。
從如日中天的青年狂想,到三四十歲後化為無力的黑灰……我也曾有過遠大的計畫和夢想,例如成為一位導演或演員。我尤其喜歡約翰·韋恩主演的《真實的勇氣》或最經典的《荒野大鏢客》……西部片從沒衰微過,那些冒險拓荒、俠義精神與道德的掙扎,在我眼裡永垂不朽。
我曾考慮過進去演藝學院,作為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的明星,或拍出雋永名片的大導。
不過那些。最後都被習慣了。
我找到了我自己的舞台,就在這裡。
別以為這是份百般無聊的單調工作,事實上,我的工作也如走鋼索般刺激不凡。(只是沒有冒險家太空人或牛仔刺激)並不是我成功教化了哪隻迷途的羔羊,或替多大牌的人受洗。
那件事通常就發生在彌撒禮結束的下午……
在正殿大門敞開時,人們會在修女們的帶領下魚貫而入。而我會坐在我的『專屬空間』裡,傾聽聽祂們分享胸中最齷齪的罪惡、心底最骯髒的秘密。
「神父啊,我有罪。求您寬恕。」
確實,我是形容得有點誇張了(或許叫賣小販和神父都有驚異的相似點),不過聽人告解確實是我工作中最有趣的一部份。
我有權將世人的罪惡免除,而他們有義務排解我的無聊。不過正如你不曉得莊家會發給你怎樣的牌,我永遠也不曉得下一個走進來的會是什麼。神給予了我們自由意識,而這或許是我喬治費許式的博弈和冒險。
富蘭克林市算得上是個大城,我不可能認識所有人。尤其隔著十字迴旋紋的檔版,在昏暗的光源下。凡事都像荒野的狼煙籠罩般,僅能看見個模糊輪廓。
雖然大多人的問題都是:我與丈夫以外的人通姦、我對人不甚誠實、我沒有天天禱告……諸如此類。但要論那些駭人聽聞的連續殺人犯、洗劫珠寶店的世紀大盜……我經常在這些難解懸案被破獲前,就已經知道所有謎團的答案(又或是說,作為最接近的人)。
而看著他們最後難逃恢恢法網的緝捕,我總會有種不由分說的優越情操。
不過偶爾還是會有幾條漏網之魚,他們或許得到了上帝的寬恕,但沒有勇氣認罪(我通常會叫他們去自首)。想起他們的聲音、輪廓和犯下的滔天罪刑……每當午夜夢迴時驚醒,我總會渾身冷汗的向主懺悔。
我為什麼不協助警察?很簡單,我有義務守住告解室裡的所有秘密。我會像希臘神話裡的理髮師,永遠守住邁達斯國王驢耳朵的醜惡,直到蘆葦繁茂,或豌豆苗中的鮮血被飛鳥吞下。
這就是在腰上配著兩把左輪槍的風險、這就是胸口金色警長星徽的重量。
很刺激吧,我的工作。
雖然相當單純,而神庇護之所也總是在灰色的法律邊緣遊走。簡單來說,我不用憂懼法律責任。
但最後,我還是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就在我知道那件秘密之後。
※
「我強暴了一個女的。」
當我隔天看見地方新聞,富蘭克林市又傳出手法相同的性侵案。
類似的情況隨著我作為神父的日子一長,也就日益增加。他們真的天真地以為,只要進了懺悔室就能免除一切罪惡。隨著人類的演化,我們的價值觀也開始不同。
『惡人的膀臂,必被折斷。因耶和華是扶持義人。』──《詩篇》37:17。
我有神,但我也是擁有道德良知的人。我明白惡人的膀臂大多時候都還能自由自在的犯案,地獄不會給予它們懲罰,法律才會。
但很可惜,我是神父,而不是警長。
教廷絕對不會允許我請求政府派駐警察或鎮暴小組守在我的小教堂外(事實上,他頗具規模),當有可疑份子招供後便一舉將人逮捕。
我逐漸害怕聽見我原先當作遊戲或冒險的兇惡犯罪。罪惡感幾乎要吞噬了我,我想摀住耳朵、拔腿就逃。但為了我的薪水……不,當然是作為聖職的使命感。日子一久,我也就逐漸頹廢、壓抑但無力昇華。
最後,誠如前所述,習慣是很恐怖的。
我妥協了我的職業,當然也可以重蹈覆轍一回。
「我殺了人。」
了無新意。我想。這周已經第幾個了?我試圖看清楚這男人的輪廓(通常都是徒勞無功)。他們可能晚點就會上社會新聞,或是一輩子逍遙法外。反正都與我無關緊要。您好,這裡是聖貝諾尼亞路上的教堂,我只是一檯供人告解的機械。
「……這全都要開始於。我在教堂外撿到一面銀鏡。」
不具名的殺人犯繼續說著:「我在鏡中看見自己無能落魄的模樣。」鮮少有人告訴我這麼多,他們從來不給我機會了解自己的故事,然而,這人卻不同:
「那面鏡子,好像有種神秘的魔力。他讓我看清自己──不再年輕、憎恨自己單調工作的普通男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行屍走肉的活著,直到兩腳都跨進棺材……」
多麼近似的境遇?相仿的苦惱和無奈,我也絕不會是此世獨一無二的。但在告解的空間中,反而讓我油然而生了某種情愫,憐憫、惋惜……甚至是對於自身的僥倖。
「我必須做出些改變!劇烈的、衝擊的、不凡的改變!我要讓命運的主導權回到我身上……噢!天哪,但最後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從窗格看見他將手心按在額上的剪影,聽著他的嗓音,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後來我想起這男人每個禮拜都會上教堂)
「我把那個一直很看不起我的上司殺了。」他沉默了良久,正當我以為對方要離開時,男人繼續開口:「但是……」
「神父,你知道嗎?那種感覺棒透了!」
危險,非常危險。他激昂的語氣著實嚇到了我。我們永遠也脫離不了桎梏,除非做出點改變!他彷彿用想要反過來教化我的語氣說著。
「主啊,你已經不必原諒我的罪了……」
我突然有種想法──必須逮捕這男人。
無論用何種手段都必須有人將他繩之以法,而那個人若不是我喬治費許,就不可能是別人了。
當他離去時,是下午三點的十分。我很確定他不可能再次出現在教堂裡,但我胸中那股許久未曾沸騰的熱血又滾燙了起來。即便我沒有配槍、沒有偉大的西部荒原甚至是胸口的金色星星。
這是我的一場冒險,雖然很可能是最後一場。
我試圖用彆腳的手段,去向警方調閱街口的攝影機,我努力憑藉自己的記憶,去描摹出那男人的長相、樣貌,我甚至不眠不休的攻讀犯罪心理學……
可惜都失敗了。
或許我不該天馬行空的認為自己能成為英雄。我打算放棄,『你們要將一切的憂慮卸給神,因為祂顧念你們。──《彼得前書》 05:07』。我身為神父,只該侍奉我的神、只該不齒偏離主之道路的偏頗想法。
收起那些虛華不實的幻想,我不該再去追尋線索。
一直到隔周的禮拜日……
「我又殺了人。」然而線索卻自己找上了門。
「不過,這是我是來向您炫耀的,神父。」
我百分之百能認出那男人的嗓音。他在沉穩和緩中帶著一絲突兀的瘋狂,就像留聲機的唱針因塵埃而走音。除此之外,平凡的出奇!著實讓人難以掌握得以形容的特徵。就像一種純粹的顏色。
「我改變了,而坐在告解室另一頭的您,卻不行。」
我能聽見他語氣中的輕蔑。但更多的,是在我腦內猛然迸裂的嗡嗡耳鳴。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詩篇》 23:1』、『神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詩篇》46:1』。我得要讚美我的神,我得要讚美他的名,讚美耶和華的名,我是他最虔敬的僕人……
我大口喘著氣,半晌說不出話。
我以為聖經的文句能平撫我的心境,但卻只是越發壯烈兩股力量在我胸中拉扯。是天使?惡魔?不,是壞去的我和那還抱有可悲夢想的我。
「我還會繼續殺人的,神父。」他並沒有給我太多的喘息空間:「下一個,就是總嘲笑我上教堂的無神論者鄰居了,我會在下午三點,他要去接兒子放學回家前……」
他將內容說得鉅細靡遺。
我在兩天後的報紙上,看見和他描述全然一致的死者。
『故此你們要順服神,務要抵擋魔鬼,魔鬼就必離開──《雅各書》 4:7』我必須要擋下魔鬼。可我已經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魔鬼。
最後我背離了神,將守密的宣言拋下,放出告解室裡的惡魔。
我將我這兩周的遭遇告訴了警方。我不敢去想像教廷會給予我的處置,只是我記得最近的主教換人了,或許我還能趁亂苟延殘喘個幾周。
或許我早就該選擇最簡便的法律途徑。還能多遭呢?終身的解僱、流言蜚語?和不愧對自己的心相比,我早就做足了覺悟,我為此感到甘之如飴。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就是你在教會裡遇見的男人?神父,或許你只是碰上了一個瘋子。」我急忙地向他辯解關於犯案的宣告和幾日後死者的慘狀。頂著過長瀏海的員警卻皺起了眉頭:
「說不定你記錯了,而他不過是照著報紙上的內容編造罷了。」人民的保母聳了聳肩膀,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況且您給警方的資料太過模糊,我們也沒在監視畫面中找到符合描述的嫌犯。」就是我不久前調閱過的影帶,當時也是請同一位員警協助。
「總之,我們富蘭克林分局的全體同仁,都會多幫您注意的。感謝您的線報,神父。」
我早該想到的。想到拿人民納稅錢的公務人員們有多可靠。
事件依然是回到了原點。
接下來的幾日,我根本無心做好我的工作。乾脆辭了吧,用身體或家人的理由……那個光芒萬丈、充滿雄心壯志的喬治費許,現在只是癱坐在告解室裡的死灰殘渣。
「還記得我嗎?神父。」
當我再次聽到那男人的聲音時,我發出了幾近絕望的哀鳴。像哽在喉頭中,無聲的控訴。我害怕,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但卻有種不可言說的引力強迫我留置原地。(又或許是我害怕到動彈不得)
「還記得我那些偉大的改變?」他一陣狂喜。
「我將騎著驍勇的駿馬,平舉起雙槍,射穿那些魔鬼的腦門。」我看見他用手勢比出槍枝的形狀,並且朝自己的腦門開了一槍。
「我將與狼群、印地安人一同馳騁,用胸口那顆發亮星星賦予的權利,將所有魔鬼繩之以法。」他甩著隱形的套索,並且朝我拋來。
「我會在十步之內,戰勝我決鬥的對手。」他一陣嘶啞的乾笑聲。猛地,我看見那男人湊近了隔板,但我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就像隔著煙,一切的輪廓都是那麼模糊。
「真相,你早就握在手裡了,神父。」
或許就像魔術師慣用的伎倆,一面高明的鏡子,讓人看見幻象。
※
那天,平凡的一天。傍晚五點,結束了市民的告解。
我走在教堂前的那條聖貝諾尼亞路上,灰濛濛的天開始落下骯髒的雪塊,像沾了層銘黃菸垢似的嘔心(雖然總是這樣),我打起了傘,試圖在冰沙堆裡加快腳步。有個同樣打傘的男子在街角遺落了某樣物件……
在我湊近之前,一道銳利閃光刺入我的視線。
那是面鏡子,純銀的圓鏡。
彷彿不受雪塊的侵擾,卻又陷於雪中。矛盾、縹緲,但那銀光是如此張狂,讓人難以相信是真實存在的物品,但難以忽視。許是我一時目眩神迷?許是煙與鏡?
我走上前,拾起那面鏡。有些沉重,比想像中的還沉了些。
『你們禱告,無論求甚麼。只要信,就必得著──《馬太福音》 21:22』
我望向天空,那面鏡子反射出的灰黑色。我俯首……
害怕看見自己。
_Fin._